“好久不见,窈姬”。

    那华服女仙一听这个称呼,脸色霎时不太好看,擦泪的手也随之一顿。

    这个很久没人喊过的名字,一下将她心底最介意的地方拿捏住。

    飔音见此,连道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人老记性差,竟忘了窈姬是你从前的名字,我听闻万把年前你似乎改了名,叫什么窈来着”

    “岳窈。”岳窈娇柔拭泪,轻声细语补充纠正。

    她出生微寒,慕思禇娶她前,唯恐慕家上下会瞧不上她,便去求了司管下界成仙之人的南岳夫人,将她收为义女,硬是给她抬高生世,改做岳姓,更名岳窈。

    她依旧这般柔弱无辜的模样,叫人不论对错,轻易就能对她生出一股保护念头。

    飔音眯眼她这幅娇滴滴的样子,换了个坐姿,淡淡道“你一如既往,还是这么漂亮,还是这么爱哭。”

    “夫人是膝盖疼站不住吗,这般跪着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不不不,姐姐如何会欺负我呢。”

    闻言,岳窈擦泪的手一顿,满脸激动,眼泪却流的愈发多了“我……当年我……是我对不起你,姐姐你还在怨我吗?”

    诶,飔音心想自己若是个男子,也会喜欢这一挂的,看着她这副样子忽然就不太记恨那些事了。

    当年,在那弹指一挥的一万九千年前……一夕之间,她惨遭两个亲近之人的双重背叛。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更早的,约莫是在五万年前。

    彼时飔音一万五千岁,一人一剑击杀劫持澹海浮槎的叛军暗探,救下浮槎使和他护送的,渡劫归来的神仙魂魄。

    那神仙魂魄,正是悠华天的少君——八殿下慕思禇。

    慕思禇回归神位后,依稀记得那位白甲女武神,威风凛凛与敌军对战的模样。打听后听闻飔音为此容颜毁损,疤痕敷面,感念飔音救命之恩之余也心怀歉疚,日日前往澹海登门拜访。

    飔音一心痴迷武学且忙于巡海,不是在演武场修行,就是在海内侦查站岗。

    因此慕思禇几乎天天白走一趟,一连千百年也见不到飔音,常常无功而返。

    一日清晨,飔音提剑外出,见龙宫门口的珊瑚丛里金光闪闪,她过去定睛一看,只见里边蹲坐着个打瞌睡的陌生男子;他穿的耀眼非常,鎏金饰银,一看就富贵得很。

    出于警觉,飔音唤醒了他,一开口就是职业质问“你是谁,哪来的,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人被她一顿询问惊醒,倚着珊瑚迷迷糊糊地回答“哦,我不是坏人,我在守株待兔等飔音武神经过。”

    “等飔音武神做甚,为何不进去等”飔音心下好笑道,我都在你面前了尚且不认识我,等哪门子的人,这智商怪可怜的。

    “等她见我一面,我要面致谢,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这男子大约是在此处等了一夜,困的紧,说话时依旧闭着眼,半睡半醒的状态。

    报恩这事挺常见的,飔音随祖父南征北伐,救过的人啊仙啊神啊数不胜数,早期也有会来龙宫登门致谢的,后来来的人多了,□□不暇,影响她修行的时间,便一律闭门不见。

    对此飔音见惯不怪,那些来了几次都见不到她的人,此后便不会来了。

    她觉着,眼前这位也会如此。

    于是也不唤醒他,任由他睡在珊瑚丛里,怕他冻到,临走时,很贴心的给他幻化出一床薄被盖着。

    但飔音显然低估了来人的执着,他依旧勤奋而有毅力,隔三差五雷打不动的前来澹海蹲她。

    睡醒后的慕思禇,看着身上突如其来的被子,猛然想起来依稀有人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他还以为是在梦中。

    待问过附近的守卫,他才知道原来他真的等到了飔音经过,并且成功错过了一次正常的见面。

    慕思禇既懊恼又庆幸,心中更为笃定,他一定要继续等。

    时间又过了几千年,他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时,成功见到飔音,满口“武神大人”的喊着她,俨然一幅迷弟状态。

    此后他对飔音是嘘寒问暖,日日献殷勤,今日送鲛珠,明日赠云锦……再到后来一天一封酸溜溜的情诗送到龙宫……引得澹海上下一片哗然。

    飔音一概拒收,深觉自己的私人时间被他占据太多,严重影响自己的事业,无奈只得看见他就躲。

    如此两万年间,慕思禇对她更是穷追不舍,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她后边。

    飔音恼火,拔剑指着他,厉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慕思禇从怀中拿出一枚串了珠玉璎珞的小小的麟角塞到飔音手中,深情告白“飔音,我敬仰你,心悦你。”

    飔音气笑了,回他“八殿下要是无聊,就滚到别处去,别在这拿我寻乐子。”

    慕思禇置若罔闻,继续道明真情“一开始我只是想当面见你以表谢意,后来被你的飒爽英姿吸引,你与我见过的其他女神仙们都不一样,你有着男儿般的胸襟和武艺,遇事临危不惧有勇有谋。”

    “麒麟族的传统,认定一人,就把此物交给她,

    这是我幼时换的麒麟乳角,我愿意把它交给你。”

    飔音愣住,脑中飞快思索这些话语的含义及份量,一时之间,她心绪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她才有了反应,她一撩颊边的头发,露出狰狞可怖的疤痕,反问“你不介意我的脸吗?”

    天上地下也不是没人追过飔音,她平素穿着不起眼,但声音悦耳动听,往往说话之时,受人瞩目。

    曾有人听闻她声音后,主动来追求她,在她澹海殷勤候了数百年。

    飔音拒绝无法,只得扯下面纱,吓退来人。

    大多人都被她用这招吓走,一看见她的脸就溜之大吉。

    因此,她也常常自嘲自己,亲缘淡薄,姻缘淡薄。

    由此她早明白一个道理男的都是见色起意的俗夫。

    也许有品性不俗者,只不过她还未遇到罢了。

    而慕思禇在见到她脸上的伤痕后,没有惧怕,没有惊讶,反而眼露崇敬与深情,郑重道

    “这道疤痕是飔音你为我奋不顾身的见证,是你的大义,是我的荣耀,是我们之间独有的印记。”

    而后他温柔笑了笑,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拥住,柔声道“况且,我也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一句“这疤痕是我们之间独有的印记”,一枚麒麟角,慕思禇就是这样轻易打开飔音的心扉。

    那时飔音想,慕思禇大概就是那慧眼识珠品性不俗者。

    后来飔音在三界看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事,再回想起来,只觉当时的自己过于有眼无珠,竟被这样的小把戏将自己折得体无完肤。

    相恋万年间,两人聚少离多,飔音常年在外清理时不时出来作乱的妖魔,平定叛乱,□□水域治安,便与慕思禇长久不得相见。

    再后来,四海安定,她被委任霖源古泽水君,有了自己的府邸,本以为从此拥有了与慕思禇形影不离的幸福日子。

    她乔迁霖源那日,天气很好,正值阳春三月,莺飞草长。

    澹海亲友们一早就带了贺礼过来,慕思禇却是姗姗来迟。

    他带了盘看不出是什么的枯枝盆栽,摸了摸鼻子苦恼道“本想亲手种盘花送给你做乔迁之礼,但我总是养不好。”

    那时魔界被封印,天地刚恢复秩序,百废待兴,天地之间的山石土地在战后一片焦黑,并没有多少植物花草活下来。很多花草,随着司春之神青帝战陨,都已绝迹。

    在那个花木比金玉灵石贵的时代,也不知道他从哪寻来的种子,种出来这么件稀罕玩意。

    虽然被他种死了,飔音依然特别感动,欢欢喜喜的收下。

    此后费尽心思侍弄,终于花了一百年把这株枯死的植物救活,之后抽枝散叶,蓬勃生长。

    在一个月夜,此花含苞怒放,硕大鲜妍的银白花朵绝美异常,散发的芳香,闻之只觉销魂蚀骨,沁人心脾。

    翌日飔音看见,欣喜非常,给它命名“销魂花”。

    随后急急折了一只纸雁送入悠华天,相邀慕思禇过来观花。

    慕思禇惊叹此花的妖艳,也惊叹飔音的育花技术。

    正在两人对酒赏花之即,花朵忽然幻化成个妖娆美人,美人雪肤花容,不着寸缕。

    飔音与慕思禇看傻了眼,不知惊掉了谁手中的酒盏。

    哐当一声,方把两人震回神来,慕思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红着脸转了过去。

    飔音抬手一记清光飞到梁上,切了一帘纱帐盖在美人身上。

    地上美人一脸懵懂无辜地望着他们,娇丽无辜惹人怜爱。

    竟一开花就有了灵智成仙了,是个有造化的。

    虽然说她是飔音一手照料培育出来的,但有了仙体她便是个自由身。

    天地广阔,她若上进,在六界可随意拼个前程,安身立命;她若不愿,留在霖源,飔音也能给她一席之地,护她安泰无忧的活着。

    飔音问她有何打算,她羞涩的看了眼慕思禇,选择了留在霖源仙府,“奴愿意留下来当个婢子,伺候你们二位。”

    说是当婢女,其实飔音却是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

    无需她端茶倒水做饭洗衣,而是教她读书识字;她不喜读书,说要学琴,飔音便请来琴师教她。

    因她生的妩媚窈窕,给她起名阿窈,她却觉得加个“姬”更适合她这等绝世美女,自行改了窈姬。

    飔音怕窈姬将来会受欺负,赠她旒飒环,教她武修,她嫌习武太累,朝自己撒娇不想学了,虽无奈也只得依着她……

    凡是她所求,飔音都会满足她,待她比后来的阿玉要亲厚百倍。

    飔音并不知道,窈姬选择留下来全因误以为慕思禇才是这霖源之主。

    慕思禇每次走的时候,窈姬都躲在门后恋恋不舍地望着他远去。

    飔音还打趣慕思禇“她好像更喜欢你,要不你把她带上吧。”

    哪知一语成谶,后来他俩关系竟真的越过界,更近一步。

    之后回想,大约是在飔音回澹海探亲,被绮卿留下住的那几日,慕思禇与窈姬有了苟且。

    她回去后的日子,越发感觉慕思禇对她不耐烦,两人相处时总会莫名生出一股尴尬氛围。

    那日用膳时,飔音努力调和气愤,如往常般讲了很多她在战场上的见闻经历。

    不知怎的,慕思禇脸色越来越不好,直到他将筷子重重一摔,喝声道“吃饭期间,说什么血腥暴力的粗鄙之语。”

    说完便华光一闪,厅内已不见慕思禇的身影。

    血腥暴力的粗鄙之语

    飔音大为不解,从前都是他求着她说这些,说这是他从未了解过的世界,他想听这些,这样就能更接近她的世界。

    而今却成了粗鄙之语,真是可笑。

    她再粗枝大叶也察觉到她与慕思翥之间有了变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飔音便去悠华天找他,想与他问个明白。

    可是八重天之上的悠华天,朱门紧闭,他不愿见她。

    这时候,飔音才明白等待一个人的滋味,她大概知道他当初在澹海龙宫等她的心情了——焦急不安的烈火在焚烧心脏。

    她等到天黑,门口的仙娥仍是统一口径,道少主外出并未回来。

    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拖着沉重的双腿转身离开。

    她在长满香茅的天河畔枯坐了一晚,裙边密密麻麻掉了一地的被她拍死的蚊子,后来偶然再想到这段不堪的回忆,她只记得原来天上也是有蚊子的。

    快天亮的时候,有一列仙娥来天河畔的仙草上收集露水,飔音没想到天上的仙娥也喜欢讲各种八卦,刚打算站起来的她,猛不丁听了一耳朵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悠华天有位女仙上门逼婚来了。”

    “咦,这么大事件,是谁呀敢逼婚悠华天少君,可是我昨日才瞧见少君携着位女仙游瑶池呀。”

    “哦哦,那兴许是同一个女仙吧……”

    ……

    飔音脑中“轰”的一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拧住,让她感到窒息;她张大嘴巴,想要呼吸更多的仙气,缓解自己的不适。

    而后她才反复咀嚼着那句话,“少君携女仙游瑶池”,原来人家早就移情别恋了。

    过了不知多久,日头狠辣悬在头顶,仙草上的露水也早已被烤干不见踪影。

    飔音想,自己大概也要被烤干了吧,她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毫无力气走回去,也忘了如何御风行云。

    这时,天河河水之中钻出一尾粉色的鲤鱼,瞬间化成一位粉衣娇娥,她半探出身子靠在岸边,鱼尾荡漾在清澈的河水里,双手撑脸,幽怨地望着飔音“喂,你到底跳不跳河啊我在水里守了你一晚没睡,都要长黑眼圈了。”

    “是啊,黑眼圈都垂到胸上了。”飔音看了她眼,随口回答“你守着我干什么?怕我抢了你的地盘吗?”

    粉衣娇娥狭长的美眸一睨,“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跳进来,溺死在这,污了我睡觉的床。”

    听到这句话,飔音噗呲笑了“放心,怎么死都不会溺死的。”

    “那快些回家去吧,大好年华要朝前看,不要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跳河跳楼的,没有过不去的天河。”粉衣娇娥一幅过来人的口吻教育飔音。

    飔音点头直言知道了,终于慢慢站起来,稳住身子离开。

    回到霖源,飔音见到窈姬留下的离别信,大意为承蒙飔音养育收留之恩云云,末了才说此后她不再回来了,慕思禇将她接去悠华天住了……

    飔音脑中有某处轰然倒塌,她默然捂住眼睛,太辣眼睛了。

    真是荒唐啊。

    她唯独没有想过,那日在天河听见的“那个女仙”,这个人竟然会是自己视为妹妹的窈姬。

    结合过往种种抽丝剥茧,她这才知道,他们早已暗中勾搭。

    飔音眼中猩红,捏着信提剑冲上悠华天,一路杀意汹汹,打伤守卫直闯慕思禇的少君殿,找到慕思禇,一剑刺入他的胸膛,扔下那枚麒麟角,头也不回的走了。

    此后,飔音再也没见过窈姬,慕思禇也再未来过。

    一万九千年前,悠华天果真传来少君慕思禇大婚的喜讯,少君夫人,是南岳夫人的义女岳窈,从前唤作窈姬。

    怨吗?恨吗?

    不,比起怨恨,飔音只感觉到心痛。

    是他们二人亲手斩断同她的情义,如今再见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既如此,无关紧要的人,又怎么配得上让自己生出任何情绪。

    飔音摇头,“不怨。”

    岳窈脸上一喜,欣然道“我就知道,飔音姐姐一向疼我,从小有好东西总是让与我。”

    嘶,从小有好东西总是让与她,这么说都是怪她从前对这小白花太好了。

    飔音接着补充“你不配让我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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