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逢说得晚,等到收拾好了东西,便到了该启程的日子。

    沈未同他长谈几次,临到别时并不多话,只拍拍他肩膀。裴秀虽面带不舍,也只含笑道:“阿戎,你这一去又是几年,若在那边有了中意的女郎,可以先请媒人提了亲,再同我们说。”

    沈逢不防她这么说,一时大窘,结巴道:“阿娘,我暂时还没有、没有成家的想法……”

    给这一搅,离别愁绪散去不少,连沈未面上都微微露出笑意,点头道:“这是你阿娘未雨绸缪。”

    沈遥笑道:“早知如此,我去开宝寺求护身符时,就该顺便求个姻缘符给你。”她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精致的护符,揶揄道:“阿兄,你可得快点找到我嫂嫂呀,二十三岁,别家的郎君小儿都会跑了。”

    “你自己还半大不小呢,倒管起我来了,”沈逢一点她额头,小心把护身符收起,又道,“明年父亲生辰,我会告假回来。”

    沈未明年到五十岁整寿,裴秀点点头,最后再嘱咐两句,一家人便停步在长亭,目送着沈逢的车马在官道上渐渐行远。

    送别沈逢,再回到书院中,又正到崔道蔚的结业。

    已是二月,结业典礼在三月末,满打满算,崔道蔚待在汴京书院的时间也不到两个月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原先担在身上的一应事务,都已移交了出去,正是要全力以赴,准备结业考试的时候。偏偏崔五娘是课上只分七分心神,也能考出十成好成绩的人,最后这段时间,竟反倒前所未有地清闲起来。

    沈遥刚同兄长分别,还没缓过劲,又撞上崔道蔚结业,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她黏在一块儿。

    原本两人不在一个斋,除了少数一起上课的时间,见面都是在中午一起去食堂,再回寝区午休,下午下学了也看各自安排,并不日日都一起走。

    现在却变作沈遥一下课,就有事没事地去隔壁书斋找人;能翘的课便翘了,堂而皇之地去蹭崔道蔚的课;午休要拉人偷溜出书院,酒楼茶坊换着开小灶;下了学更是要坐同一辆车,先往大相国寺走一遭,逛够了才慢慢驶回家去。

    崔道蔚由着她闹腾了小半月,终于在又一次午休时把人按住,好好地在食堂用了午食,并肩在书院的小道上漫步起来。

    二月的风已吹绿了柳木,在尚且料峭的春寒中轻拂。她们一路走过书院的小湖泊、通往直讲博士们当值的直舍的垂花拱门、书斋前的一大丛竹林,最后停步在中门的槐树道下,隔着一道照壁,便是汴京书院的大门。

    崔道蔚站在树下,弯腰拾起一片落叶。槐花开时在初夏,往年一到这个时候,这一条进门的大道都弥漫着淡淡的槐花香,有风吹过,枝间的花便大片大片、洒洒洋洋地落下,像夏日的雪。

    她们会将花拾回去,夹在书中制成干花。食堂会做槐花饼、槐花饭,吃进口中,满是清甜的香。

    今年却是来不及再看到这样的景色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书院中的每一处,她都走过,每一个时刻,都留有回忆,六年种种,清晰如昨。

    她松松拈着那片落叶,看向安静陪她走到此处的沈遥,微微笑起来:“阿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没有关系。”

    虽不曾说出口,但她们都知道,结业代表的,并不只是分别,不只是她们不再一同进学读书。

    出了正月,郑崔两家,已经在商议结亲诸事了。

    待她结业,回到家中,便要开始备嫁。

    她抬起眼,槐树层叠的枝叶间,春日的阳光浅淡地洒下来,映在眼中,一片细碎的光点。

    莱国公崇道,她出生时,祖父起名“道蔚”,取大道蔚然之意。

    《道德经》言,咎莫大于欲得,知足之足,常足矣。

    “这六年,我没有一日虚度,应做之事,欲做之事,都已做过,”她淡淡地说,“到此时离去,不会有半分遗憾。”

    她顿了顿,转眼看来,叹道:“反倒是你,叫我总有些不放心。”

    “我又不是七岁小儿,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沈遥露出笑来,极力轻松道。

    崔道蔚摇头:“我知道你,平日里看起来与人友善,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但实则极少有人能被你交心,引为朋友。这五年来你只同我走得近,我结业之后,你定然又会回到当年刚入书院时独来独往的日子。”

    “阿遥,我担心你会觉得孤独。”她说。

    沈遥沉默片刻,却道:“我依本心而行,不觉孤独。”

    崔道蔚一怔。

    “依本心而行……”她低低重复道,良久,释然地笑起来。

    “你说得对,”她说,“只要遵循本心便好。”

    三月连着寒食、清明的休沐,又正值结业,书院里便又是一段不短的假期。

    沈逢外放,崔道蔚结业,台戏也不需再操心,沈遥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更多的事来做。

    八月便是解试,某人这个时候,肯定也是全副心神都放在科举之上的,也不知最后会考出个什么样来。

    ……虽然过去快一年时间相处下来,这人才学足够,却对仕途功名相当随意的态度,连她都隐隐看出来了。

    不过,应该是不会随意到只要能考上,名至孙山也无所谓的地步……吧?

    哼,反正他考成什么样也不干她的事。

    沈遥收回准备出门去清都茶坊的脚步,又坐到案前,翻起《六孔埙》的草稿来。

    《酆都遗事》终卷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卷都要写得慢。反复地推敲、思索,废稿丢了一页又一页,写到现在,也不过堪堪写了故事的三成而已。

    而这三成就已是以往一卷的量了。

    不过写到这里,终于也清晰了对结局的想法。

    自己是不能骗自己的,在终卷中被推翻的每一个构想,笔尖落下的每一个情节,有意无意地让人物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推动着故事朝着那个结局前进。

    原来开始前再如何犹豫,最终动起笔来,也只会指向心中那个唯一的方向。

    “就算是神佛,原来也有不能违逆的本心啊……”她自语道,一面铺开洁白的纸张。

    这样和旁观者比起来,是不是也算一种异曲同工?

    饱蘸了墨汁的笔尖落在宣纸上,停了片刻,原本严谨方正的笔势一转,变作疏落遒丽的虞体。

    从前誊写正稿都是用的柳体,反正现在晏书迟也看习惯了,就用回顺手的虞体好了。

    沈逢从前虽不是去武学便是入宫当值,并不整日在家,但人一走,沈宅就顿时像是空了一大块,叫人心里也跟着空空的。

    裴秀心神不宁也有好一段时间了,多半也是挂念沈逢。书院放假的日子里,沈遥除了誊抄《六孔埙》上册的正稿,其他时间便往正院跑,同裴秀一起评鉴古玩字画,再要么就说说闲话,不让她自己一个人乱想。

    “阿娘,蔚娘送来个鲁班锁,有十八根!我不会解,你来帮我看看嘛。”

    沈未今晚要在枢密院当值,陪裴秀用过夕食,回飞光阁的路上,她忽记起崔道蔚的新鲜玩意,便又转回主院。

    主院中女使仍各处忙碌,她一面说着,一面进了屋,绕过内室的屏风,却见裴秀正将一枚珠花收进妆奁中。

    她动作寻常,沈遥却从中觉出一丝慌乱意味,脚下不由顿了顿。

    下一刻,裴秀便抬起头来,含笑道:“十八根的鲁班锁?在哪儿,我也来看看。”

    “我让女使回去拿了,还没到呢,”沈遥乖乖道,顿了顿,又问,“阿娘,我没有打搅你什么吧?”

    “没有,我在收拾妆台,哪来什么打搅。”裴秀笑道。

    “那便好。”她也笑了笑。

    不对。沈遥心里想,她还什么都没问,裴秀就自觉解释了这么多,安提刑说,这叫欲盖弥彰。

    她没有多说,只笑了笑,正好女使回来,便取出鲁班锁,同裴秀细细研究起来,一直到快就寝的时候才离开。

    应下裴秀不要看书太晚的叮嘱,出了主院,她脚步慢下来,默默地走着。

    定居汴京数年,沈宅内各处早按裴秀的喜好上下布置修饰过,处处是清幽自然的草木。女使在前头打起提灯,慢慢地引着路,小径两旁亦有小巧的石灯点亮,散落在草丛中,像夜里四落的明星。

    她走在这静谧的小径上,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方才的事。

    她很确定,在裴秀房中见到的那枚珠花,她从前见过。她的记忆一向很好,从不会出错。

    而裴秀的细微异常,亦证明了那珠花的不寻常。

    可是,虽有熟悉之感,她一时之间却也记不起到底是在何处得见。不是她的,也不会是裴秀的,看珠花的形制,更像是女童所用……

    “咔”地一声轻响,她脚下踩中一截落枝,整个人却如耳畔落惊雷,愣在原地。

    她想起来了,那一枚珠花,她确实曾经见过。

    在十一年前,隔着一场风雪,看见的那人的身上。

    那个,曾与她互换了七年身份的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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