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九天》台戏大获全胜,整个正月,汴京城中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这新鲜出现的曲戏。台戏的一众成员也随之成了话题的中心,连月仙人的妆容也都迅速地风靡起来,香闺绣阁里,人人争画月仙妆。
反响如此之好,《酆都遗事》和《探疑录》的改编,便是势在必行了。
待到热度终于稍降下来,台戏也从勾栏里的一天两场变作隔天一场,开始受邀往高门府邸上表演时,晏文回便攒了个局,把所有成员都聚在一处,作庆功宴。
沈遥也来了,之前排演时她常往别庄跑,台戏的成员也都眼熟了她,心里明了这是筹办人之一,倒还没往笔者的方向想,一时都客气地向她敬酒。
她虽不常饮酒,但继承了沈未的好酒量,也从没喝醉过,再加还有女使随行,不必担心什么意外,便应了许多。晏书迟一开始看着还有些欲言又止,她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盅,朝他挑挑眉,他便无言地转过眼去。
酒意催人,到了后半场,席上越发热烈起来,人人脸上都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吆喝着相互劝酒。紧绷了这几月,日日排演,正式演出的一个月中也不曾出现什么意外,实在是打了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
沈遥早坐到了一旁去喝茶,往场中一望,晏文回很撑得住,还在端着酒杯,悠哉游哉地同人谈笑对饮,眼中闪着精光,一看就是又在忽悠人给他干活。而晏书迟……
……晏书迟已给人灌得起兴,本来还端着些,此刻被人围着,正兴致勃勃地说:“我来吹首曲子庆祝一下!”
“好!”人群中顿时一片起哄,他原地转了半圈,豪迈地一扬手,唤道:“随便拿个什么来!”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陶埙,晏书迟手一抬,稳稳地接了下来。他握着这陶埙,思索一瞬,面上露出个笑来。
沈遥看着他将陶埙放到唇边,修长的手指搭上那六孔,紧接着,一阵纯厚悠扬之声,便缓缓流泻而出。
她第一刻便听出,这是《落九天》的第一幕,月仙人登场的那首曲子。
也是他们当初开始台戏时,晏书迟所作的第一首曲子。
埙声一出,喧闹的人群也慢慢安静下来,人们不觉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酆都的永夜,万千灯火同明的璀璨,热闹的街市……这数月来紧张筹备、排演琢磨的一幕幕。
有笛声加入了进来,接着是琵琶、萧……还有人倾酒倒入盏中,竹筷敲着盏沿,“叮”地一声,瞬息汇入了曲律之中。
这群人,出门吃酒竟还带了这么多乐器来。
她心里嘀咕,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弯了弯。
许许多多不同乐器的声音汇合在一处,繁弦急管,错落着互相碰撞,又自成一派和谐,仿若雨滴落水,溪流跳跃。
而在这片溪流之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始终清晰地听见了那一枚陶埙,纯厚悠扬的声音,像酆都浩荡的长风。
这风带领着溪流,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深入九天之中,接引天河,洒作星辰——
然后“锵”地一声,一切止息无声。
雅间里静了片刻,猛然齐齐爆发出一阵欢声。歌伎放下琵琶,相视一笑,乐师们拿着笛箫,也大笑着互相拍肩拥抱,晏文回坐在上首,放下手中的酒盏,无奈地摇了摇头。
热闹的人群之中,沈遥看见晏书迟放下陶埙,眼一抬,视线便直直越过一片喧闹,准确地望向了她的方向。
她原坐在安静的一角,正看着这群人闹腾,对上他的目光,不由一顿。
紧接着,她看见晏书迟看着她,露出了个明亮的、神采飞扬的笑来。
暮色四合,沈遥回到家中寝阁时,还在回想着这一场即兴而起的合奏。
她坐在窗前,看院中女使一一点亮廊下灯盏,暖黄色的烛光逐渐亮起,映出庭院中草木的浅淡阴影。
过了正月,春意就越发近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离骚》上和晏书迟隔空打笔仗,为即将到来的沧浪台议愁得薅秃了笔杆。谁想眨眼一年过去,竟已和晏书迟一起,将台戏都做了出来。
唉,真是人生如戏呐。
她长叹口气,又记起今日散席时,晏书迟特地过来同她说的话,又是一顿。
“今年八月,我就要下场参加解试了。”他说。
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然后?”
今年正是科举之年,晏书迟要下场也不奇怪。反倒是他从前那副全部精力都一股脑投入到台戏的样子,总叫人有点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进学。
晏书迟听到她这样答,无言地瞧她一眼,才道:“我的意思是,科举这一年我都没有时间,《酆都遗事》剩下故事的改编,就全交给我二哥那个班子了。”
她当时便是一愣。
是了,晏书迟要准备科举,晏文回的笔墨班子又已成型,那接下来的事,当然是要移交过去的。
可是……
她托着腮,视线在窗外绕过一圈,又转回案上。书桌之上,放的正是她这两月来,已经开始动笔写了一部分的《酆都遗事》最后一卷。
《落九天》的台戏已经没有需要她分心的地方,接下来这段时间,是可以全神去写终卷的了。
她漫不经心地瞧着这册书,看了半晌,脑袋里却还是空空的,好似什么也没想。
女使在外间轻轻敲了敲门,隔着门扉,轻声道:“女郎,娘子唤你去用膳了。”
她应了一声,正要起身时,到底又顿了顿,沉吟一瞬,忽而提起笔,在稿纸的第一页,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卷名。
《六孔埙》。
提完字,她吁出一口气,将笔一搁,轻快地迈出门外。
反正她写曲词也写过瘾了,下一部台戏的事,就交还给晏文回的班子去写吧。
出了正月,台戏也算告一段落,沈逢却忽然宣布,他已接了延安府彰武军,致果副尉的任命,不日便要启程赴任。
此话一出,全家都吃了一惊。
沈未还好些,只深深看沈逢一眼,并不多言。裴秀也面露不舍,沈遥就急急道:“阿兄不是才入殿前都指挥司没多久么,怎么就调任了?”
沈逢看她一眼,轻松道:“得了官家赏识,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便求了个外放。”
殿前都指挥司是宫中禁军,沈逢出身武举一甲,更是被安排了个天子近卫的差事。得官家赏识,他说得轻松,但其中定有一番波澜。
此时也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沈遥闷声道:“宫中禁军不好么,我们一家人都在汴京,阿兄你外放了,多久才能回家一趟?”
沈逢无奈地笑笑,却道:“阿遥,要不要出去逛逛?”
这个时候逛什么逛。沈遥有些恹恹,沈逢先斩后奏,外放已是板上钉钉,在家中也待不了多久了,虽然早就知道沈逢总有一天会离家,但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她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闷得慌,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了。
但沈逢既说了,她便也起身,同裴秀和沈未告了退,兄妹俩套了马车出门。
汴京城中照旧是熙熙攘攘的热闹,他们坐在马车中,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帘,街市上的吆喝声清晰地传进车内。
沈逢没说去哪,马车只在街上慢慢地行驶着。她闷闷不乐地坐在原处,一只宽厚温暖的手却覆上发顶,轻轻揉了揉。
她听见沈逢微叹一声,道:“我同官家定了开春再走,是想亲眼看过你的台戏。拖到现在才说,也是不想叫你们挂怀此事,连个年也过不好。”
难怪这次年假沈逢总带她四处游玩,还买了许多东西,堆得她小仓库都满了,原来是早有预谋。
沈遥闷声道:“你都知道我们会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去求这个外放?”
沈逢却问:“阿遥,你看这汴京城,是不是很繁华热闹?”
她听着车外的声音,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沈逢续道:“可是我待在皇城里,却觉得离这繁华太远了。”
沈遥一怔,困惑地抬头看他。
天下首善在京师,京师首善是皇城。宫里那等堆金积玉、膏梁锦绣之处,沈逢却说,离繁华太远了?
沈逢转过眼,微微掀起车帘,看向外面瓦肆林立、栋宇栉比的街市。
“我从军习武,是为上阵杀敌、守家护国。比起呆在京城,为贵人守门……”他一顿,摇头道:“我更愿到边军中去,一展所长。”
延安府在永兴道,与西夏接壤,是兵家重地,沈逢到彰武军任职,便是真真正正地到了前线。
沈遥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却更多一层忧虑:“可是阿兄,战场上刀剑无眼……”
沈逢笑起来。
“父亲当年从边军下来,回到京中任职,是不愿再让阿娘担忧,”他说,“如今我从京城到边军中去,亦会顾惜自己,绝不叫你们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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