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晏书迟忽道。

    小厮听见他声音,立即驾着马车,慢慢停到路的一边,询问道:“三郎君?”

    晏书迟一掀车帘,从车上跳了下来,匆匆道:“你先回去,我方才买的笔墨纸砚,到家之后先放到我书房桌上,等我回去再收。”

    小厮听他快速说完,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晏书迟一转身,脚步匆匆地便往一个方向而去。

    他顺着看过去,见到清都茶坊的匾额,顿时了然。

    三郎君这段时日一直温书,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是该顺路喝个茶放松一下。

    他理解地点点头,转回身,重又驾起马车,汇入到街市上车流往来之中。

    而另一边的晏书迟,走向清都茶坊的脚步却稍偏了偏,最终停在大门旁一人身前。

    沈遥察觉到有人靠近,停下脚步看去,见到来人,顿了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晏书迟?”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口头上还是该叫郎君吧?”晏书迟还嘴道,暗暗皱起眉,上下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方才他在马车上意外见到沈遥,马上就觉出她有点不对劲。现下看来,沈遥虽大体看着同往常一样,但眼中却思虑重重,隐有倦色,身后更是一个女使都没带,孤零零地就走到了这。

    当初他在清都茶坊第二次见到她时,还曾腹诽这人胆大,但相处得多了,却也知晓她除了翘课溜出书院,其他时间都至少会带上一个女使,更不会轻易置自己于危墙之下。沈家对她并不束缚,她没有必要为了避开沈家眼睛而刻意屏退女使。

    岂止是有点不对劲,简直是非常不对劲。

    他在一瞬之间便已下了定论,只不动声色道:“你也来听说话?”

    沈遥也回过神来,迅速收起面上怔然,轻哼道:“这话是准备参加解试的人该说的么?”

    “区区一个解试而已,要考上还不是随随便便,”晏书迟不以为然地说,“那不准备参加解试的人还进不进去?”

    沈遥抿抿唇,也不等他,当先便迈进了清都茶坊的大门。

    她没心思跟晏书迟斗嘴,进了门,刻意不看他的动向,跟着小二便走向了自己常坐的一楼雅间。

    本想着晏书迟应该往楼上去了,结果身后却传来小二一串地“哎哎”叫唤,回头一看,这人竟死乞白赖地跟了过来,正要往里进。

    小二拦道:“晏郎君,你也看到了,这间雅间已有人了,我们还是上楼去?”

    晏书迟不答话,只抬眼瞧她,还无辜地眨了眨眼。

    “……”沈遥摆手道:“他跟我一起的,你去上水食吧,跟从前两人份的一样。”

    小二闻言收了手,待晏书迟进来,便阖上门出去了。

    雅间的窗扉正敞着,通过窗扉,正可见正中台上的戴进士。今日也是说史,讲郑庄公与其母武姜之事,才刚起了个头。

    沈遥却无心去听。雅间在嘈杂的大堂中辟出一方静地,她坐在屋中,满心纷繁思绪无处可解,面前却杵着个没眼色的人。

    没眼色的晏书迟道:“你今日竟扑了粉,稀奇。”

    沈遥一愣:“你怎么知道?”

    晏书迟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看出来的,不然还能怎么知道?”

    沈遥:……

    原来头次在沧浪台碰上,晏书迟那句“书中自有香粉尘”是就事论事。

    她不常往脸上扮妆,两次没睡好在眼下扑了点粉,两次都给晏书迟看出来了。

    她道:“想扑便扑了,有什么稀奇的。”说是这样说,话到最后,到底流露出一点恹恹来。

    晏书迟一双眼瞧着她,也不说话。沈遥被他瞧得十分不适应,总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她藏起来的情绪都被看了个透。

    ……像沈未从前那只猎犬,她只是坐在那儿,它就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默默地来到她身边,用头蹭蹭她。

    看进它的眼睛,便能明白,它是知道的。

    知道她在不开心。

    “……我七岁以前,不在沈家。”神使鬼差地,她说。

    她已经整整一夜没睡,自从记起裴秀手中那枚珠花的来历后,她就像是忽然掉进了一片大雾之中。她想了很多,有那七年的回忆,也有这十一年的过往,纷纷扰扰,全部都扑到眼前来,又太繁乱,繁乱到好像什么也没想。一直到天大亮,她不想再在屋中呆呆坐着,也不想叫裴秀看出端倪,便寻了个理由出门。

    可是出了门,却又不知该往哪里去。莱国公府规矩多,她不愿打扰崔道蔚,晏文回另置了地方安置台戏班子,别庄里现在也只剩下些仆从。她漫无目的地,不知不觉就到了清都茶坊来,却撞上了晏书迟。

    撞上就撞上吧。她带着点赌气地想,反正她也无人去说,晏书迟撞上来,那就合该晏书迟来听。

    外间戴进士的声音传进来:“……武姜厌恶庄公寤生,偏爱共叔段,欲立次子为郑王……”

    小二敲门进来,上了茶水果子,悄声退出去。

    晏书迟没有说话。她看着盏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慢慢道:“十八年前,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夜里,有一个女人,将我调换出了沈家。”

    汉阳城中声势极盛的武学世家,一夕被灭满门。

    侥幸逃出生天的李家当家娘子,为了自己刚刚出世的亲女,能在追杀逃亡之中有一处庇身之地,潜入了汉阳军建武营统制的家中,将同样方出生的沈家幼女,偷龙转凤,替换了出来。

    直到七年之后,才重新登上沈家,将错误的一切归位。

    从此之后,李家众人尽数离开,除了沈家自己,再无人知道枢密院沈承旨家的沈二娘,曾经是另外一人。

    接下来的十一年,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行驶在正轨上,没有一丝出格。直到……

    直到她看见那枚珠花。

    那个属于另一个人的珠花。

    晏书迟一直静静听着,面色却随着她的话逐渐掀起波澜,到了此处,终于忍不住打断,忿道:“你母亲还在记着那个李家的小娘子?”

    他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话语中都染上了怒意:“你在外颠沛流离、被人追杀,自小和亲人分离,全都是因为她,还有她母亲,为一己私欲做下这等事,陷你于险境——你母亲竟然还记着她!”

    他第一次显露出真正的愤怒,沈遥看进他的眼睛,那其中满满当当,全是她的影子。

    是全心全意,只为了她的维护。

    她一愣,转开目光,鼻尖却忽而一酸。

    她终于意识到,从昨夜意识到真相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翻涌在心中的,那说不清却又闷得叫人喘不上气的情绪,是酸涩。

    沈家对她很好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过去的十一年间,他们一直在全力弥补她,不叫她受一点委屈,希望她能顺心如意。

    可是……可是原来他们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如今再想,过往种种便都有了蛛丝马迹。

    每年上元时沈家不易察觉的沉闷;首饰铺里她不感兴趣的珠钗,沈逢在上面流连的目光;裴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怅然担忧的神色……

    沈宅中那座空置至今,从未安排女客住进的寝阁。

    她记得,她姓李,名字叫李迢。

    原来他们一直挂念着她。

    鼻中的酸意冲上来,她低下头,努力眨着眼睛,却无济于事,眼前到底慢慢模糊起来。

    晏书迟一愣,猛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你……你……”

    他满心的不平和愤怒,被沈遥突然红了的眼眶惊得只剩心慌。讷讷无言、手足无措地呆站半晌,才试探地伸手,轻轻把装着果子的碟盘往她面前推了推。

    沈遥红着鼻尖看他。她没有掉眼泪,只是睁着眼,努力盛住那一汪水色,嘴角抿得紧紧的。如果不是通红的眼眶和鼻尖,任谁也看不出她在哭。

    连哭也这么逞强。他暗暗地想。

    他又把果子再往前推推,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偏心就偏心,反正也不稀罕他们,天大地大,我们自有别的事可以上心。不想这个了,吃果子来。”

    他说得小心,生怕沈遥撑不住真的哭出来,那不得搅得人心乱如麻?他看她这样,心里已经够乱了,便是像刚认识那会儿针锋相对横眉冷眼的,也比这个好。

    他又补充道:“要是你觉得不够,我就上你家去,帮你骂醒他们!”

    沈遥被他说得一笑,眼中那水光却盛不住了似地,倏然滚落下来。

    怎么还是哭了?晏书迟马上慌起来,手忙脚乱地掏袖袋,沈遥已先拿出了手帕,将面上水痕擦去。

    “你骂完了他们,然后我继续住在沈家跟他们日日相对?”她道。

    泪痕擦去,她眼中也没了泪光,只是鼻子红红眼眶也红红,说话还瓮声瓮气的。

    这法子本就是情急之下随口说的,想也知道不现实。晏书迟皱着眉苦想,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沈遥却又笑起来。

    “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语气轻松、鼻音浓重地说,“他们心里还惦记着别人,我也一样。”

    这话却没有多少醋意和赌气。晏书迟一愣,抬眼看她。

    沈遥慢慢道:“在沈家外的那七年,其实我也没有你们想的那样过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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