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节。

    沈遥一早便爬起来,沐浴换衣,梳妆打扮,终于一切都整理妥当时,正好便到了裴秀遣人唤她去用朝食的时候。

    她最后再端详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很好,淡雅秀丽,不至于让人以为是素颜失礼,也不至于妆饰艳丽,太有攻击性。

    哼哼,今日我必与白雪歌一见如故,谈笑风生,义结金兰,从此踏上煮茶论文,畅谈辞章的美好未来!

    还可以提前看《探疑录》!

    她美滋滋地想了一路,来到正厅时,唇边还挂着下不去的笑。

    裴秀正看着女使摆膳,见到她这副模样,眉头微微挑了一下,含笑道:“阿遥,你之前说端午要去找崔娘子写诗?”

    “是,用完朝食便去。”沈遥面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裴秀也不多问,只摸摸她鬓角,唇边含着一抹莫测的笑意。

    被那双好似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扫过,沈遥丝毫不慌,只镇定地清清嗓子,见沈未和沈逢前后脚走进来,便笑道:“端午安康。”

    “端午安康。”沈逢笑着回道,沈未面色亦和缓,微微颔首。

    裴秀从女使端来的托盘里取下两根五色丝线,分别给沈遥和沈逢系上,一面念道:“长命百岁,辟兵及鬼。”

    五色缕多是小孩儿戴,但裴秀年年都系,便也一直这样戴过来了。沈遥拨拨手腕上的丝线,起哄道:“阿娘和阿爹的呢?”

    沈逢也跟着附和,裴秀无奈地看他们一眼,唇边的笑意却还未散。沈未轻咳一声,从托盘里取下五色缕,仔细地给裴秀系好:“辟兵及鬼。”

    裴秀亦为他戴上,含笑道:“长命百岁。”

    沈遥和沈逢一阵挤眉弄眼,抿着笑不出声。

    系好了五色缕,便可以用朝食了。端午节吃角粽枣糕,喝菖蒲酒,沈遥吃了一嘴甜甜的杨梅粽,又仰头一口干了菖蒲酒,辣得直吸气:“阿爹阿娘,你们慢用?”

    “我送你?”沈逢问。

    “不用不用,”沈遥摆摆手,“蔚娘会派车来接我。”

    沈未道:“今日广济河有赛龙舟,若不想写诗了,我和你阿娘在旁边熙春楼定了雅间,可以过来一起看龙舟。”

    沈逢敏锐地觉出话头不对:“那我呢?”

    沈未淡淡地看他一眼,平声道:“你自己没有安排吗?”

    沈逢:……

    我以为您给我安排了。

    裴秀笑道:“阿戎,你若是无事,自然是和我们一起去。”

    “不了阿娘,我还是去接着练兵机策……”

    沈遥同情地看一眼愁眉苦脸的沈逢,可惜,她还有个温柔亲切的大姐姐在等着,不能救兄长于水深火热之中。唉,人生处处是抉择啊。

    她美美想完,手头正好也漱口完毕,轻啜一口清茶,便迫不及待道:“那我就先出门啦!”

    “香囊带了吗?”裴秀道,眼睛向她身上一转。

    “带了带了。”沈遥点着头,别过笑得高深莫测的裴秀和浑然不觉的沈未沈逢,轻快地向前院走去。

    不仅自己带了香囊,还给白雪歌也多带了一只呢。那可是飞光阁里手艺最灵巧的女使做的,虽然她自己不会做,但朱砂雄黄可是她亲手放进去的,心意当然也差不多的啦。

    车马辘辘驶过长街,在清都大门前稳稳停下。沈遥跳下车,同赶车的老丈道:“多谢何叔,代我向五娘道个谢。”便抬脚向里走去。

    “沈娘子来了,”茶坊的小二笑着迎上来,“正巧,今日戴进士说话。还是老地方?”

    戴进士也上台了,真是美好的一天。

    沈遥心里更高兴几分,往台上瞟了两眼,笑道:“不了,今日我是来见人的。天字伍号在哪儿?”

    “天字伍号?”小二惊讶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熟悉的笑意,转身引了个方向:“天字雅间在二楼,沈娘子请随我来。”

    沈遥随着他走上楼梯,一面好奇道:“怎么,天字伍号有哪里不妥吗?”

    “没有没有,”小二迭声道,“天字是我们清都最好的雅间,听说话也合适,就是……”

    他们踏上二楼的回廊,沿着廊道向里走去,雅间门口的数字逐渐变小,终于到了伍。

    “……就是今日的天字伍号已有了人。”小二说。

    “我本就是来见人的呀,有人不是很正常么。”沈遥笑道,见雅间的门虚掩着,便上前轻敲两声,推开了门:“白娘——”

    晏书迟端着茶杯,茶杯停在唇边。他慢慢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了过来。

    沈遥一个“子”字没说出口,连呼吸都停了,愣愣地伸着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也没了声。

    片刻之后,天字回廊上猛然爆发出两声怒吼。

    “怎么是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沈遥怒道:“不要呆在别人的雅间里!”

    “这是我的雅间!”晏书迟一茶杯砸在桌上,亦怒道:“你才是走错了门!”

    “那个……”小二缩在门边,小声道:“晏郎君,沈娘子,这里确实是天字伍号……”

    两人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屋子里又出现了一段令人窒息的空白。

    半晌,沈遥才把自己的声音挤出来:“……可是,不应该是白娘子吗?”

    晏书迟双眼放空,失魂落魄地说:“……那我的玉兄呢?”

    “那王二说完,安提刑未置一词,只点点头,又道……”一楼大堂的中央,儒士模样的中年人展袖一挥,娓娓道来,座下听客亦屏声静气,全神贯注。

    他说的正是日前才刚上了市,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讨论的《探疑录》。

    好巧不巧,还是“茶坊”一案。

    沈遥坐在桌边,听见从下面飘上来的声音,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

    当初怎么就觉得这案子一定是女郎写的呢?

    她感觉自己像是裂成了两半,一半听见大堂里的说书,自然而然便在脑中接下后面的情节,据理力争:《探疑录》写得真好啊!

    另一半反复回想着刚刚的一幕,还在震惊之中无法接受:白雪歌怎么就是晏书迟呢?

    哪怕随便是谁都好啊!

    可是,《探疑录》真的写得很好……

    小二抖抖索索地送上清茶和小食,又一溜烟地跑了。沈遥视线转过去,冷不防对上晏书迟的眼睛,两个人齐齐一抖。

    显然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晏书迟面如槁木,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

    所谓他人痛苦我就快乐,沈遥见他那副模样,满心死灰反而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不顺眼。

    还送香囊,我就是把香囊扔了,扔到广济河里去,也不会给你半根丝。

    她上下扫了对面的人一眼,哼道:“难得啊,晏郎君,没那么像个呆子了。”

    晏书迟闻言,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不甘示弱道:“沈娘子今日形容也挺稀奇,竟然如此娴静。”

    两人互瞪一眼,又想起各自一身装扮的本意,顿时脸色又像打翻了五味瓶。

    静了片刻,晏书迟忿忿开口:“沈娘子力倡改易文风,想不到还能写出这等辞章绚烂,奇诡瑰丽之文。”

    沈遥咬牙道:“晏郎君固执于骈四俪六,原来动起笔来这样简洁洗练,清丽自然。”

    晏书迟:“你说我固执,难道你不固执!”

    沈遥:“你说我狂妄,难道你不狂妄!”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空气里跳动着火药呲啦的味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下面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一阵雷鸣掌声后,戴进士的声音又悠悠响起:“这一折,我们来说《蜉蝣记》,第八回。”

    沈遥浑身一颤,晏书迟反应更大,哀鸣一声,直接捂住了脸。

    这事真是反反复复过不去了。她心如死灰地想。

    “当日我收到信,就该直接烧了去……”晏书迟捂着脸,喃喃道:“雾里看花才是真,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

    沈遥冷笑一声:“这是怪起我来了?我还没说你呢,安提刑不是号称可以通过笔迹判别男女吗?那怎么没看出玉京客是女郎?”

    晏书迟闻言,突然冷静下来:“你说得对,在这方面我确实经验还不够充足。”

    沈遥:?

    晏书迟:“麻烦你给我抄一篇千字文,我要研究女郎虞体的风格。”

    沈遥:……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怒道:“你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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