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了一旬一日的休假,晏书迟从国子学回了家来,用过夕食,便又一头扎回自己的屋子。
舒舒服服地沐浴过,在榻上的小案摆好甜果、茶水,把屋子点得灯火通明,再支起特地叫人打的小书架,摆上《蜉蝣记》,翻到第一页。
晏书迟舒服地往后一靠,窝进靠背,正准备就此开启第不知道多少次《酆都遗事》品读之夜时——
门被敲响了。
又轻又快,骤雨般的三声,除了晏文回不作他想。
吾好梦中杀人。他面无表情地想。
外间静了片刻,见没有人应,又敲了三声,晏文回那不怀好意的声音响了起来:“三弟——?”
晏书迟磨了磨牙,恶狠狠地说:“不在!”
晏文回才不管这么多,直截便推了门进来。他双手笼着袖子,往对面一坐,视线在他精心摆放的东西上扫过:“又在看玉京客呐?”
“是,我又在看,”晏书迟咬牙道,“如果你不过来,我现在已经看到第三页了。”
上个月为了早日看到《蜉蝣记》,他可是废寝忘食了半月,把第五篇案件写了出来,才在第一时间拿到了《蜉蝣记》的样书。现下《探疑录》才刚上市,要是晏文回这就来催他写新的,他就把这一盘果子扣到他头上去。
晏文回顶着他的杀人目光,不为所动,只笑眯眯道:“别着急,三弟,我这是给你送好消息来了。”
“当真是好消息?”他警觉地问。
晏文回道:“玉京客指名寄给你的信,算不算好消息?”
“哐当”一声巨响,是那盘果子骨碌碌掉到地上的声音。晏书迟却来不及管这许多,直起身来,就差没揪住晏文回衣领来回摇晃了:“玉、京、客,写给我的信?!”
晏文回淡定一笑,施施然从袖中抽出一封洁白的信笺:“书坊的伙计刚刚送过来的,我可是马上就来找你了。”
晏书迟一把夺过信笺,动作一下子又变得小心翼翼。他仔细地拆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信纸,轻轻展开。
半晌,他放下信,双眼放空,呆滞地说:“天,啊。”
晏文回一直凝神看他反应,见到这副模样,不由疑道:“信里写了什么?”
“玉京客说,他一直在看我的《探疑录》,”晏书迟游魂似地说,“这次看了第三卷,十分喜欢,想和我见一面。”
“真的?”晏文回惊喜道,忽想到什么,眉头一下子又皱起来:“可是玉京客不是女郎吗,不太合适罢?”
晏书迟眨眨眼,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玉京客什么时候成女郎了,他不是郎君吗?”
“晏书迟,”晏文回不可置信道,“你看看《酆都遗事》里面那些故事,这是郎君能写得出来的?”
“郎君怎么写不出来,前朝裴副使不也写了《传奇》?”晏书迟理直气壮道。
“再说,”他小心地展开信纸,铺平在桌面,点点上面的字,“你看这一笔字,是女郎的字迹吗?”
晏文回低头看去,只见信中一笔虞体笔致遒逸,萧疏洒落,不由惊奇地咦了一声:“这是学的虞世南?虽和稿子上的柳体不同,但观其锋骨,确实比你的簪花小楷更像郎君一些。”
晏书迟此刻心情正好,不稀得跟他拌嘴,只美美地将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念了两句信中夸赞之词,又傻笑起来。
晏文回听着,只觉得信中满是锦绣之言,直把白雪歌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难怪晏书迟这傻子高兴成这样。揶揄道:“所以你要去见他了?”
晏书迟跳起来:“去,当然去!”他翻下榻,趿拉着鞋就冲去了书桌旁。
“白雪歌回我的信了!”沈遥激动道。
“信?什么信?”崔道蔚疑惑地问。
沈遥脸上都微微泛起了红,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兴高采烈地说:“她同意和我见面了!”
“见面!”崔道蔚惊道,察觉到书斋里其他人的目光,忙正了正脸色,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给她写的信?”
“就前日,叫怀文书坊帮忙递的信。昨天钱庄就帮忙把回信送来了——原来白雪歌也在汴京!”沈遥乐道,手肘撑在桌子上凑过来,小声说:“她说她也喜欢我的《酆都遗事》很久了!”
喜欢《酆都遗事》,那□□是个女郎了。崔道蔚最后一丝疑虑也散了,便笑起来,正要说话,外头却忽然响起钟声。
两短一长,是上课的钟声。这堂课是算学,沈遥和崔道蔚的斋合在一块上。书斋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女郎们都收了闲谈,各自回到位置上,取出书卷笔墨,端正坐好。直讲抱着书,从外面走进来。
崔道蔚也转过身坐好,脑袋里还想着方才的事,就感觉到背后的衣袍被轻轻动了动。
崔道蔚:……
她顿了顿,面色如常,认真地注视着台上的直讲,随着他的话微微颔首,手却慢慢绕到后面,在椅子上摸到一个小小的纸团。
她把那纸团握在掌心,收回手来,飞快在桌下展开瞄了一眼,便见上面写着:她约我去清都喝茶!
崔道蔚按下唇边笑意,提笔在纸上写:什么时候?
直讲低下头去看桌上的教案,她趁机团了纸,往后扔去。
轻轻地“咔”的一声,也不知道扔到哪了,好在过了片刻,身后便响起纸团窸窣的声音。
她等了一会儿,便感觉到后桌的沈遥靠近了些,压着声音,飞快地耳语道:“端午。”话语里带着抑不住的兴奋。
端午,那可快了。
她刚想到这茬,下一刻直讲的声音便响起来,地府索命的鬼魂般:“崔五娘。”
崔道蔚:……
她赶紧摆出最好学生的一张脸,直起身示意:“是,直讲。”
直讲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说:“你来讲讲,这道题应该如何解?”
崔道蔚:……
刚才说的是哪道题?
端午果然转眼便至,这一日也有一天的休假,沈遥前一晚回到飞光阁,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明日该穿什么。
“不行,不行,这个也不行……”几箱妆箧被翻得乱七八糟,褙子、襦衫、褶裙扔得到处都是,飞光阁里的女使被使唤得团团转,珠钗耳坠一字排开。
看白雪歌的回信,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语句又极随和亲切,想来定是位温柔的大姐姐。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样一个女郎竟是能写出三卷杀人放火栽赃投毒案子的人。
她脑中勾勒出这副人像,便拍板定论:“拿我那套芋色的裙子来!”
温柔亲切的大姐姐,当然不好穿得太艳丽去见她啦。
“我那套,天青色的圆领袍收在哪儿了?”晏书迟问。
跟在身后的小厮茫然地摇头,他便又转回去,继续翻那一大箱子衣物。
小厮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伸着脖子瞅了许久,犹豫着道:“三郎君,不如试试这套褐色的?”
“不行。”晏书迟一口否决,手下一翻,余光便瞄到一片袍角,立时大喜过望:“找到了!”
玉京客的信轻灵如跳珠,其人也定是个风趣健谈之人,沉闷的褐色自然是不能穿的。
他美滋滋地把衣服放在床头,又拿出专门用来标注的那本《蜉蝣记》,打算再细细看一遍。
玉京客既然也在汴京,那前段时间的台议应该也有所耳闻了,难怪他读这《蜉蝣记》下册,总感觉有些地方有点奇怪。明日见了面,正好能当面探讨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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