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晞,火势渐灭,府中一片衰败。
盛初尧安静地坐在地上,他木然地望着那片废墟,无论是莫霄安的手下,还是百里盏他们,亦或是随后赶来的人,他们清理着火场。
又是…这么猝不及防吗?
盛初尧单手撑着身子站起来,眼前忽地一黑,他勉强站定,闭上眼睛,沉声道:“来人!将严述与莫霄安给本侯拿下!”
严述仍旧垂首坐着,莫霄安争辩:“盛侯爷,你…”
“闭嘴!”盛初尧冷声道:“严述与莫霄安结党营私,在郡主府欲行不轨被本侯发现,莫霄安错杀郡主,导致郡主身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待本侯奏明圣上,圣上自有定夺。”
这是最合适的安排。
百里盏走近,低声问:“侯爷,为何不将他们一网打尽?”
盛初尧呼吸沉重,他叹道:“都是朝廷栋梁…”
栋梁若毁,大厦安在?
他实在没想到朝廷中那么多人怀有异心,若此时将他们一网打尽,朝廷那么多空缺,该要如何收场?若是狗急跳墙,这朝廷也就乱了。
还是要从严述身上做文章。
盛初尧想,结党营私的罪责,至多会贬谪出京,这样也好,既能安稳官心,又能扶持新一批的人才,好在他将严述的党羽记了个七七八八,日后再将他们一一拔除。
“侯爷,属下去告知容大人吗?”百里盏斟酌着开口。
盛初尧沉默了。
百里盏想了下,叹道:“…节哀。”
百里盏看着沉默的男人,觉得他的神色像巨浪上的冰面,那冰面岌岌可危,水浪在冰面下呼啸,只差一点,就会冲破冰面,洪涛裹挟着冰渣子,将要决堤。
远处清理废墟的士兵叫道:“找到一具女尸。”
被押着的严述蓦地抬头,他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直到那具被烧的漆黑的女尸被抬出来,严述眼中布满血丝,他五指渐渐收拢,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来…
百里盏解释:“好像是裴缨郡主。”
盛初尧还是不说话,他想不明白,为何就成了这个样子,那熟悉的痛苦铺天盖地的席卷着胸口…
他又开始埋怨,埋怨谁?他也不知道。
他想,早知如此,倒不如死了干净,还重来一遭做什么?
盛初尧木然地挪动脚步,他不想呆在这里了,他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他已经在尽量撑着了…
百里盏没有出声阻止,她看着盛初尧失魂落魄地离开。
盛初尧走出郡主府,一夜过去,新宅变坟地。
他无端觉得好笑,于是真的低笑一声。
不知为何,盛初尧觉得身体沉重起来,他下意识扶住门框,勉勉强强地跨过门槛,他无神地盯着地面。
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槿紫色的身影,那身影直接而飞快地扑向盛初尧,紧紧地抱住了他。
盛初尧就卡在门槛边,被人抱的猝不及防,他僵硬着身子,呼吸一滞。
“盛延益!”容听悦的双臂环住盛初尧的腰,如释负重地松了口气。
盛初尧心中的冰面被投进一颗石子,寻到一个缺口,冰面下的巨浪满天卷地地袭来…
“容听悦?”盛初尧不确定地开口,由于紧张,他的声音有丝失真。
容听悦埋在他肩膀处的脑袋不住地点着,“是我,我没事。”她安抚一般地拍着盛初尧的后背,“我来了。”
她缓缓退开,双手仍握着盛初尧的小臂,歉意道:“我听到你的喊声了,抱歉,没有回应。”
盛初尧愣怔片刻,他一把捞过容听悦,再次将她抱进怀中,他咬牙道:“你为何不回应!火势那样大…我听不到,我听不到一点…”
“没事了。”容听悦捋着他的后背,安慰道:“我来找你了,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你没事干嘛跑火里去!”盛初尧颠三倒四地质问。
“…我有事。”
“有事也不能往火里跑啊。”
盛初尧声音颤抖着,“我以为…你又被烧死了…容听悦!”他忽然后怕起来,松开容听悦,他慌乱道:“你不会是鬼魂吧?你…你来同我告别吗…啊?你说话啊!!你是不是鬼…”
盛初尧语无伦次地问着,容听悦打量着他的脸。
他鬓发杂乱,双目呆滞又慌张,急切中隐隐可见水光。
容听悦仿佛听不见周遭万物,她只看见盛初尧拽着她,忐忑不安地问着什么,她缓缓伸手,抚上了盛初尧的脸庞,继而凑近。
盛初尧蓦地停住讲话,愣在了原地,唇角被人蜻蜓点水地一吻。
无他,不过是被轻薄了。
容听悦后移,双臂搭在他的肩头,环住他的脖子,轻笑问:“还是鬼魂吗?”
盛初尧的指尖触碰着自己的唇角,他愣愣地想,是女鬼吧。
书上不是说,女鬼都还勾人的吗?他好像是丢了三魂七魄。
“容听悦…”他缓缓开口。
“嗯?”
“你…脸上有灰。”盛初尧严肃道,他一边说还一边抹了下容听悦脸上的烟灰,示意给容听悦看。
“……”容听悦心中暗笑,话题转的挺生硬。
盛初尧紧紧握住她的手,自顾自嘟囔:“不过也好,脸上有灰总比烧成灰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容听悦拉住他的手,打算离开这里。
“不行!”盛初尧蓦地反应过来,蹙眉道:“百里要去你家报丧,我得…”他凑近观察容听悦,真不是鬼魂吗?
昨夜的火那么大,哪里能逃生呢?
盛初尧伸手,不由分说地捏住容听悦的脸颊。
容听悦吃痛,她飞快拍掉盛初尧作恶的手,“疼!”她难得变了脸色。
知道疼,那就好,盛初尧松了口气。
“我去告知百里一声。”盛初尧刚转身,又忽然回身,他不安地看着容听悦。
容听悦大度地原谅了他捏自己脸颊,保证道:“去吧,我等你。”
盛初尧这才走回去。
容听悦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方才小侯爷脸上的薄红,那是…害羞了?她心情颇好地翘起唇角,用袖子随意擦了擦脸上的灰。
仔细看来,她的样子实在是狼狈,裙角有被烧焦的痕迹,发髻散乱,流苏胡乱地勾在头发上,脸上还有被大火熏到的烟灰。
盛初尧跑过来时,容听悦正在拍自己的衣袖。
右手被人握住,容听悦莞尔,她得心应手地反握住来人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走。”
说回昨夜,容听悦和初七等在阁楼,一边等药效消失,一边搜罗着屋里的东西。
意识到不对劲时,外面已经吵嚷开了。
初七抽动鼻子,皱眉道:“起火了。”
听到这个消息,容听悦心中划过一丝恐慌,记忆浮现在脑海,大火…封窗…无路可去…
“五姑娘…”初七似乎对她说了什么。
容听悦蹙眉闭目,耳鸣不断,她紧紧攥紧门沿,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鼻尖嗅到了浓烟味道,就是这个味道…她越来越昏沉,继而失去力气…然后再次葬身火海…
“五姑娘!”初七看容听悦不对劲,试着去摸她的肩膀。
“走…走!”容听悦猛地抓住初七的胳膊,语无伦次道:“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
五姑娘仿佛像变了一个人,初七微微眯眼,她杀过不少人,而现在的五姑娘,就好像垂死之人在挣扎。
初七抬手,一掌劈在了容听悦后背,容听悦身体前倾,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散乱的瞳光渐渐收敛。
初七扶住她:“你还好吧?”
容听悦呼出一口浊气,她抬眼扫视四周,没有火光,没有浓烟,没有封窗…只有外面的叫嚷。
她隐隐还能听见盛初尧的怒吼声。
“你竟然敢!我…我杀了你!”
“快去搬救兵!”
“看好严述与莫霄安…其他人赶紧救火!”
“保持距离,不要被砸到!”
还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啊。
“能安全离开吗?”容听悦冷静问。
初七不假思索道:“当然。”
容听悦沉思片刻,又问:“你说影窟的人在找裴缨?”
“嗯。”
“若是裴缨死了,那就没法找了。”容听悦自言自语道。
初七哼了一声,抱臂道:“她那个疯子,死了就死了,管她作甚?”
“裴缨还不能死。”容听悦思忖道:“但要让别人以为她死了。”
初七道:“这又何难?随便找个尸体冒充她不就行了。”
随便?
容听悦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这哪里能随便?”
“离郡主府不远处就有尸体。”初七语气如常。
容听悦一怔。
初七继续道:“那里有个义庄,我可以搬个尸体过来。”
“……”强悍如斯。
容听悦和初七分头行动,临行之际,初七忽然叫住容听悦,容听悦询问一般地看她:“怎么了?”
“你方才不对劲。”初七如实道:“没事吧?”
容听悦垂眸看向地面,缓缓道:“我不会有事,你也要当心。”
容听悦下楼时,裴缨正疯魔一般地砸东西,“严述去死…给我去死!你咎由自取,你该死…”
她这幅样子,着实跟前世那副不染凡尘的样子相差甚远。
底楼已经快被大火包围。
容听悦走近茶桌,将袖子打湿,她捂住口鼻,避开火光拉住裴缨:“郡主!”
裴缨刚回身,就被一个湿漉漉的东西糊住了脸,她愣怔片刻,癫狂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她眯眼思索片刻,似乎在回忆容听悦从哪里来的。
“去二楼。”容听悦的声音从袖子下面传来,听起来闷闷的。
裴缨挥开她的手,面色平静道:“那丫头跟着你吧?二楼有窗口,不想死就走。”
“…所以,你抓我来干吗?”容听悦问。
裴缨漫不经心地掰着手指道:“先要严述杀了盛初尧,让他以为一切如他所愿,在他骄傲自满之际,我再杀了他…他欠我的,必须这样,我曾心怀希望地去见他,却被他丢入泥淖,呵呵呵…万念俱灰之苦,要我一个人受吗?”
“先杀了阿尧,再杀了严述,还有你…”裴缨缓缓看向容听悦:“再杀了你,我便自由了,我便可以…心无旁骛地活下去,我就可以和以前一样…”
蛊母死,蛊术灭。
容听悦于一瞬明白了,破解浮生蛊的法子,竟是要她死。
“只是,好没意思。”裴缨躺在自己胳膊上,恹恹道:“五年来我费尽心机,到头来却是这么一遭,该说是严述命大,还是我命不好。”
容听悦不由分说地拽起她:“先去二楼,不要废话。”
“放开!”裴缨挣脱不得,她有些气闷,她的力气竟还不如容听悦。
裴缨气得按住容听悦的双肩,将人按在楼梯栏杆上,居高临下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想救我吗?你又能救谁?你想救所有人?那只有你死,只要你死了,不仅我没事,连盛初尧也会安然无恙,哈,你会吗?”
“你喜欢他,喜欢到能放弃自己生命吗?”
耳边是木材烧着的噼啪声,容听悦听到了盛初尧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喊声。
继而,容听悦眸色无波,她听到自己回答:“不能。”
裴缨嗤了一声,她叹道:“你这样的人,又会真心实意地喜欢谁呢?五姑娘,你觉得自己喜欢阿尧吗?嗯?我来猜猜,你只是觉得,他是你的东西,你不得不管罢了。”
“若上辈子先死的是阿尧,你也不见得会难过多久,正如你对严述,他不喜欢你,你也没有很失落,因为你心里只有你自己!”
“你之所以可以从容不迫地筹谋,不过是因为你谁也不在乎,你可以感同身受地怜悯众生,亦可以置身事外地观摩一切。”
裴缨如恶魔低语一般,“现在,你可以杀了我,然后再找机会杀了严述与盛初尧,或许真如古籍记载,能长生也说不定。”
门口已经被掉落的木材堵的严严实实。
“我确实要活。”容听悦抬手,摸向裴缨的脖颈,猛然将她按向自己,不由分说地用袖子堵住她的口鼻,“不是因为什么蛊术,而是我如今本身就活着,那我不会轻易去死。”
容听悦直起身子,问裴缨:“你不要命了,对吗?”
裴缨头脑渐渐昏沉,更是挣脱不得,她狠狠瞪了容听悦一眼,她吸入了不少浓烟,意识逐渐模糊,她只是觉得身体碰撞在楼梯上,不太好受。
“好,”容听悦继续将人往二楼拖拽,“你不要我要,若你能活下来,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裴缨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
容听悦好不容易将她拖到二楼,回身看时,楼梯已经着火了。
容听悦抹了把汗,瞥了眼裴缨:“你说话真的很讨厌。”
“呵。”
“你就那么瞧不上盛初尧吗?”容听悦抬手扼住裴缨的下巴,她胸口憋着一股气,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她冷声道:“你要报仇,关他何事?为何无论是你还是严述,都要置他于死地!”
“你难道不知道,你们不在意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宝贝吗?”
“……”
看她裴缨说不出话的样子,容听悦放轻了力道,她呼出一口气,眉头仍是微蹙,“我不管什么浮生蛊,也不管你要死要活,只是如今,我要知道你知道的一切,所以我不会让你死,待到事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要活着,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死。”
似乎想到了什么,容听悦松开她,随意坐在地板上,语气淡淡:“只有一点你说对了,盛初尧是我的,除了活着,我很少有执着的东西,他是唯一,我不高兴别人打他的主意。”
“我不仅要活着,还要和盛初尧一起活下去,我们会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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