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觉盛出一碗汤药置于一旁冷却,将温热白粥递给雪禅,笑得慈眉善目:“喝药前,先将粥喝了。这小子可是起了个大早特地为你熬煮的,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往复多次,我看着都嫌累。”

    天觉拍了拍脑袋,又道:“不过他日日如此,想必早已习惯,好好栽培,当是个有潜力的贤夫。”

    雪禅闻言莞尔,攥着云戮也的指尖道:“用不着栽培,戮也已经很好了。”

    “你可不能惯着他。”天觉忙道,“惯出一身臭毛病可不值当。小姑娘,和尚凭良心跟你说,我医治病患无数,见过琴瑟甚笃的人家屈指可数,大多是劳心劳力的年迈妇人落得满身病痛,丈夫充耳不闻、花天酒地,子女在外无暇顾及,最后只得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残喘待终。前车之鉴多如牛毛,我们就得将此种景象,杜绝在胎中!”

    雪禅听天觉说得滔滔不绝,不禁失笑,约莫终日被云戮也影响,也起了玩闹心思,佯装不解:“杜绝?如何杜绝?前辈是建议我不要成婚,成婚后易被人抛弃吗?”

    天觉来不及开口,一旁的少年已急不可耐地替自己洗脱起莫须有的罪名:“绝不会!不可能!我发誓!”

    言罢,云戮也肃了神情,面朝遥空水落,云海青鸾,双膝跪地,朝天一拜,伸着三根手指,十分庄重。

    “上有青天先古,下有苍生万神,我在此起誓:与雪禅,穀则同室,死则同穴,永世无穷,七魂不离,六魄不弃。若违此言,永劫沉沦,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雪禅定定地望着他,轻笑回道:“我亦如此。”

    二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似乎在静待天地烙印,从此灵胎相织。

    不远处仅有药罐火堆相伴的天觉微微叹了口气,他最近叹的气赶得上过去几年的总和。他撇了撇嘴,晃着脑袋里零零碎碎,如细针锋芒的落雪回忆,心上忽有痛意划过,面露不悦道:“清早旭日不是给你们起誓用的。一个两个的,浮夸妄诞!不知天高地厚,不收敛着点,老天爷迟早给你们脸色看。”

    云戮也将雪禅扶起身,并未多瞧天觉,只拈花一笑,将柔和碾碎于眸中,目光像璀璨的零星落于雪禅面庞:“别听他的,我们会和乐无恙。”

    天觉冷哼一声,并未驳斥。

    他曾亲手葬送了自己此一世的所执所念,将其弃于茫茫人海不闻不问,违背佛愿,所出诳语浩如烟海,灵台早已失了清净。这根植于命的亏欠,他从未放下过,或许也从未拿起过。

    少不更事时,他自以为一旦寻到了心病根源,上天便不会放任不管,绞尽脑汁也会让他偿债。于是天觉笃定地离开了这世间唯一能解他心病之药,将还债一事置于脑后,安静甚至于从容地过了二十年。

    天觉未曾想过,他的心药是否有朝一日会主动弃了他,是否会断然拒绝他姗姗来迟的歉疚弥补,是否会因他离别时的漠然决绝而心灰意冷。

    他也曾有机会与之长厢厮守,无愧天地,无愧自己。

    可彼时,他目空余子地对待万物,这万物包括了他寻了半世的心药。

    也因而,他受到了微小的惩罚。他如今仍能好端端地活于世间,兴许还能长命百岁,心中缺失却药石无医。

    天觉不知上天为何偏颇,欠债人分明是他,可他健康平安,丰衣足食,似乎除了所谓心病再无旁的忧虑。

    可上天却偏生将债主收走。

    他苦了一世的债主,曾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地躺在他面前,他以曳九牛尾之力将她从阎王手里抢了过来,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荒草孤坟,寂寥凄零……竟连死后也孤苦无依。

    “无论如何,该收走的人,不应是我吗?”老和尚对着无名谷底那座精致小巧的灰白墓碑,哽咽潸然。

    他跪坐于碑面,身前点着三支长香,袅袅余烟飘向天上宫阙,将阴阳两端连结成线。

    “小丫头,和尚食言了。这一世积攒的债又得欠着你了。”他咧着唇角,怅然失笑,哀哀一叹,荣光不复,“你且记着,下一世一定要来向我讨这欠了不知多少世的债。”

    “我若还不清,你也别用自己的性命同我置气,冲我撒气便好,左右我是为你而来。你别拒绝我的相见,也别害怕,和尚不会再让你抄经书了,也不会再留你孤身一人于世间。

    “这一世,我愚昧自傲,信了那该死的天命道义,因而背信于你。我栽在它手里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

    “你且等我,在我寻到你之前,将自己照顾妥当。若有病痛磨难、苦怨灾厄,都推给我便是,你只要……平安无忧便好。”

    素商之初,已有碎碧飘落,漫舞半空,稚水竹笑,似为故人饯行,甚为洒脱地告别九夏艳阳。

    天边忽有雷惊破空,雨水倏然而至,霏霏绵绵,柔和得如在劝慰痴者,也在指点迷津。

    雪禅靠在庖厨门边,若有所思地眺望远处的墓碑和墓碑前的老和尚。

    这场景,瞧着总有些似曾相识。

    她见细雨乍落,正欲取伞,却被案板前忙忙碌碌的云戮也拦住:“让他一个人淋会儿雨吧,他需要这场雨解开心结,放下过去。”

    雪禅闻言脚步一顿,好奇问道:“什么心结?什么过去?和我师父有关吗?也不知前辈和我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

    云戮也低笑一声,掀开锅盖,捡了一个热乎乎、晶莹剔透的水晶冬瓜饺递至雪禅唇边:“你差一点,就得喊他一声‘姑父’了。”

    雪禅咬了一口水晶饺,怔愣刹那,咀嚼停滞,而后囫囵咽下,回神道:“你说什么?”

    “姑父,你得叫他‘姑父’。”云戮也将剩下的半个水晶饺扔进自己口中,饶有兴致地瞧着她的震惊模样,忽又转眸思索道,“又或者,师父的丈夫应该称之为什么?师……爹?怪难听的。”

    雪禅艰难地咽下水晶饺,清了清嗓子,恍然大悟:“难怪前辈得知师父过世时,会那般难过。”

    她顿了顿,又蹙眉道:“可前辈是个僧人,理当断情清修。”

    云戮也伸手顺了顺雪禅的长发,嗤笑道:“还清修?他喝酒吃肉,样样不忌,清规戒律当真能束住他吗?不过他说他此次下山就是为了找到你师父,接着还俗过日子去的。”

    雪禅只犹疑了一瞬,又道:“可我成长至今,从没听师父提起过有前辈这么个人。”

    “那约莫你师父对前辈不过尔尔,前辈却不曾放下过你师父。”云戮也瞥了一眼门外雨幕下的孤影,调侃道,“他果真不像个出家人。”

    雪禅遥想恩师生前,从来潇洒疏狂,饮酒作诗,剑风扬尘。

    唯一一点羁绊束缚也均与她这个徒儿相关,全然不似个为情所困之人,也因而,就连她与这人世作别时,竟也十分肆意洒脱。

    雪禅问过师父,此生可有遗憾之事。

    雪暮朝她笑得和蔼,头顶天光,隔着枝桠密叶斑驳陆离。

    “师父无法陪禅儿走完一生,算是唯一一件憾事。我这一生啊,最大的喜事是成为禅儿的师父,最大的哀事是终将离你而去。不过师父对你很放心,禅儿只需记得:择幸事,远厌者,安安稳稳,顺遂一生。”

    雪暮至死都不曾在雪禅面前提过,她儿时设想过的辽阔人生,有青山大雁作陪,和睦亲友长伴,为家国理想,血祭苍天。

    可她年少时被人世狠狠伤过,因而对这一生不再有波澜壮阔的期待。

    她曾遇过一个想要倾心相待之人,可那人最终决然离她而去。她嗤笑自己执迷贪妄,渴求世间难寻的真情,却被寒风打醒:世人不值真情,无需计较错付,人间山川河海,向来只有自己能跨过去。

    后来,她成了小雪禅的姑姑。

    她恍惚发现,此生所有的斑斓,在此之前,从未绽放。因此那攒了几十年的斑斓乍现时,如同瑶池盛宴,是凡夫俗子无法窥得的缤纷琳琅。

    “师父以往言行中,看不出太多对人世的流连惋惜,想必并未有那挂心之人。”雪禅对着如丝细雨微微叹道,“眼下看来,倒是前辈用错了情,付错了人。”

    “此事无人可怨,他总要自己想明白,世间万物并非黑白分明,总有弯弯绕绕牵扯不清。”云戮也盛了两碗竹韵露,牵着雪禅坐于窗前听雨。

    秋雨细密微凉,常夹带几缕草木清香,浇熄炎夏暑热,洗清晦昧尘埃。

    “虽说事已至此,无需多加揣测,但我总觉得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雪禅喝了一勺羹汤,有和煦竹香漫于齿间,辅有清新莲叶与甜蜜红枣,爽口润燥,清澈甘甜。

    她双眸晶亮,透着一丝满足,感叹道:“真好喝!戮也当真有厨艺天分。”

    云戮也闻言不禁弯起唇角:“我先前在镇上寻了几本菜谱,给你看过的,你还问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菜式。我闲来无事研究了一下,今日一试方知,这菜谱倒还挺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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