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的。”雪禅抬着下巴,肯定道,“你说里面记着很多罕见菜肴,都会做给我吃,禅儿等着呢。”

    “自然。”云戮也摸了摸她的发尾,莞尔,“我观察了一番,无名谷食材富足,少不了你的。”

    “那我可要将口腹之欲,全全委托给你负责了。”雪禅点着头,手中一勺接一勺地舀着汤。

    “自然是可以的,但我无法保证每一道菜都合你的胃口。”云戮也墨瞳转了半圈,似有灵光袭来,虚咳一声道,“鉴于我难得也会有所失误,耽误了禅儿的口腹之欲,不如你考虑一下,将剩下的七情六欲也全全委托于我,好让我适时弥补一下厨艺不精的过失。”

    这曲折话语,须得琢磨一下。

    七情乃喜、怒、忧、惧、爱、恶、欲,至于这六欲,则为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声音欲、细滑欲……

    思至此处,有烈火烧红猛然爬上了雪禅的耳尖,她忍不住跺起脚,憋出两个字:“轻浮!”

    云戮也挑眉,不依不饶地戏谑:“我说什么了吗?厨艺精湛的御厨也会有失误,不是事实吗?有何轻浮?难不成想要弥补过错,反倒是我轻浮了?”

    雪禅蹙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无法憋出一字,只好埋头忿忿喝汤,做出无声反抗。

    汤过半碗,雪禅倏尔抬首,眸中不甘分明,朝云戮也道:“你说过不会欺负我的!”

    云戮也点头相许,理所当然:“我并未食言。”

    “那你胡言乱语些什么?”雪禅瞪着他。

    “那是夫妻间的情趣,不是吗?”

    雪禅一噎,咬牙切齿道:“我们尚未成婚,算不得夫妻。”

    云戮也竭力收敛笑意,一脸茅塞顿开:“原来禅儿是嫌成婚之日过晚。无碍,提前便是了,正好前辈也在,让他做个证婚人,我看挺好。”

    雪禅顿觉谈话无法继续,便撂下汤碗,直直地朝门外奔去。为避免家中血光之灾,她需要淋个雨平复心情。

    云戮也见雪禅夺门而出,心头一紧,忙揽过她的腰身,挡住了去路。

    他低着头,放柔了声音,认错得极快:“都怪我不好,要逞口舌之快。食物、婚事、家中所有事,一向都是你说了算的。生了气,打我骂我都行,你淋不得雨,别折腾自己。”

    天觉来无名谷的头一夜,喝了个酩酊大醉,他抱着雪暮在世时酿的桂花酒,面庞坨红,对月乱嚎了一曲,惊得鸟啼不止,却仍觉不快。

    秋夜微凉,天觉衣衫单薄,加之酒劲上头,他比往常更贪凉了些,便往石桌上一躺,呼呼大睡了过去。

    云戮也想将他扶进房中避寒,可每每刚一触及和尚臂膀,就闻得一阵高昂嚎叫,震得鸟兽四散,可谓惊天动地泣鬼神。

    云戮也只好松手,无奈地望向雪禅,眸含哀怨。

    雪禅看着瘫在石桌上死死抱着酒壶,不衫不履的醉和尚,头疼得扶额。

    她觉着,师父那般流风回雪之人,虽偶尔唠叨了些,但断然是看不上这不修边幅、酒品极差的和尚的。

    她有些同情这醉和尚,于是伸手牵起云戮也,给席天慕地的天觉寻了两床衾被,利落盖上后,十分坦然地回屋就寝了。

    翌日食时,天光亮得刺眼。天觉从冷硬的石桌上坐起身,头昏脑胀间,瞧着滚落一地的衾被略有些懵。他搓了搓光滑的脑袋,听着腹中叫嚷不迭,便径直去了庖厨觅食。

    云戮也一早便备好了膳食热于锅中,静静坐在桌前等雪禅醒来,见天觉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踱步而来,手中仍不忘提着空酒壶,不禁蹙眉。

    天觉瞥见他略带埋怨的眼神,挑眉道:“你那什么表情?”

    云戮也默了一瞬,并未作答,只好言道了句:“前辈还是先去沐浴更衣吧。”

    “你小子嫌弃我?”天觉瞪了他一眼,又左右瞧了瞧自己,他方才已仔细整理了衣履,“我看着没有不妥。”

    “酒气重,散不掉。”言简意赅。

    天觉双眉一竖:“你小子何时如此苛刻讲究了?”

    “禅儿闻不得。”理直气壮。

    天觉赤条条地坐于浴桶中时,胸中郁闷,惊觉老天在以一种极微妙的方式罚他,可出乎意料的,他似乎有些乐在其中……

    他换了身干净衣裳,身心舒畅地立于太阳底下,连灰白胡须都根根舒展开来。

    雪禅推开房门,瞧见此番景象,弯着眉眼正欲开口问早,却见老和尚倏尔瞪圆了眼,目光直勾勾地定在她腰间,满目讶然震惊,穿杂几分喜悦,交织哀伤,竟有泪光乍现。

    雪禅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细究时,老和尚已大步朝她走来,接着未有停歇地擦肩而去,终于止步于那张雕花案桌前。

    不知为何,雪禅回身瞧见天觉的背影时,觉得他霎时苍老了几岁。

    老和尚微微佝偻着背脊,身躯因发颤而轻微摇晃,只好以双手撑于木桌,倚靠着叹了口气。

    那口气略显悲凉,犹如荒漠孤坟,理应由半身入土者传出。

    雪禅读不懂,却也不忍开口询问一二,那许是雪上加霜。她便在这避开昏暗天雾的狭小一隅,静静陪了和尚许久。

    直到门外少年前来寻人,方才打破了这寂静萧瑟得有些凝滞的画面。

    天觉回过头时,面上挂着和善笑容,一如既往。

    他大踏步向外走去,优哉游哉,散漫昏懒,一如既往。

    他招呼少年们用膳,吵闹言笑,语带嫌怨,一如既往。

    可雪禅离开屋子前,望得分明,那桌边残有一摊晶莹剔透的泪珠,被人无声遗落。

    而她昨夜摆放于此的故人遗物已不翼而飞。

    那顿早膳除了云戮也,其余二人都怀揣各异心思,吃得十分艰难,

    将米粒数至尽头,碗筷尽收,天觉按着二人肩膀团坐桌前,终于将紧攥在手心的腰牌,轻巧放下。

    长箫海棠,灼目金光。

    故人辞世,旧物易主。

    天觉垂眸,扬唇而笑:“这原是我师兄的腰牌。”

    雪禅闻言,看了云戮也一眼。

    云戮也明白她顾忌何事,微微颔首,示意她但说无妨。

    “前辈。”雪禅开口道,“这是杨远萧前辈生前赠予我的。”

    天觉点头:“我知道。”

    “他与司马贤明有怨,我收了他的礼,便替他手刃了仇家,不负嘱托。只不过……”雪禅欲言又止,似在斟酌措辞。

    “只不过,杨前辈是死在我手里的。”云戮也接过她的话,坦然道,“若前辈因此生了怨,也不必动怒,我本就命不久矣,迟早下去磕头赎罪。只是求您莫要迁怒禅儿,她与此事无关,不应担任何罪责。”

    天觉斜眼觑着云戮也,口中哼笑了一声,吹胡子瞪眼:“小子,我就那么是非不分吗?”

    他轻轻拍了拍膝盖,起身呼出一口浊气,笑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僧人,但我想尽力做好一个师弟。”

    雪禅蹙着眉,心下慌张,担心天觉与云戮也的仇就此结下,誓不两立。

    她搜肠刮肚,不知如何为少年开脱辩解,也不知如何规劝开导天觉,她本不擅长此事,只得枯坐煎熬。

    云戮也伸手轻抚她的长发,朝她摇了摇头。

    无碍,他心说。

    “干什么呢?”天觉瞧见云戮也的小动作,气不打一处来,双眉一横,扯着嗓子道,“听人说话,不开小差!尊重老人,你懂不懂!”

    见云戮也被他吼得一愣,天觉点了点头,才安心继续道:“雪禅杀了司马贤明,不知见着另一块腰牌没有?”

    雪禅颔首:“他见到这块腰牌后,就从自己的衣襟里取出了另一块。”

    “他还贴身佩戴?”天觉啧了一声,又眯着眼问道,“那块腰牌如今是给这小子保管了?”

    雪禅摇头:“我们没有拿。”

    天觉皱眉:“没有拿?那在何处?”

    云戮也想了想,语带犹疑:“若没人捡,应当还在司马府。”

    “你们为何不捡回来呢?”天觉瞠目,不敢置信,“那块腰牌很重吗?拿不动吗?”

    “前辈如此在意那腰牌,改日取回了便好,不必大惊小怪。”云戮也瞧着他极为不稳重的模样,不赞赏道。

    天觉瞪了他一眼,险些背过气去。他一会儿得去煮些连翘夏枯败火,不然迟早得折在此处。

    他深吸了口气,面庞似乎又苍老了几分:“得亏你们一早就遇见了我,不至于把这一块腰牌也给搞丢了。

    他长吁短叹:“一块腰牌一条命,不管身份为人,只要病患拿着它去清缘寺,无论我师兄弟,还是住持长老,都会拼了命给你们续命的。”

    “这是当年师兄在世时,立下的约定。”

    当年的清缘寺,最通医药者,并非天觉。

    当年的天觉,仍是个整日醉心命理玄术,梦想成为第一相师的小和尚。

    小和尚稚嫩,除了时常锁眉望月,看着倒也天真悠然。

    他有个云游在外的师兄,法号“天一”,虽每月都能收到其书信问候,但年岁虚晃,竟只见过寥寥几面。

    师父说,他这个师兄,除了早些年受先人福德庇佑,尚算平安康健,之后便一路坎坷至今,往后,兴许终要踏着崎岖死路面见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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