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秋意渐浓,旭旭升起的阳光爬进了热闹的正厅内,孩子们不像昨日那般中规中矩的坐与布垫之上,而是围坐一圈,中间坐着的正是王瑕,她拿出包袱里的一个布袋,倒出一堆各国各式钱币,放置案几上,坐在跟前的这些孩子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这位长得俊秀的先生接下来要做什么?王瑕将赵国、齐国、燕国的刀币;魏国、韩国的布币;秦国、魏国的环钱和楚国的蚁鼻币一一分列开。
“这是我们赵国的刀币哎!”一个十岁的男童兴奋的指着。
“也有我们韩国的布币啊!”
……
“这些呢都是各国统辖之内流通的货币,有你们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你们看,它们形状不一,大小不一,重量也不一,太过杂乱,难以衡量。这是秦国的环钱,这是楚国的……”王瑕认真的解说着,孩子们直勾勾的盯着。
“如今你们既然身处秦国,今后就不能再使用各自地方的货币了。”
“为什么不能再用?”一个童稚的声音响起。
王瑕对她莞尔一笑:
“你们既已居住在秦国境内,就要学会使用秦国的货币,否则买卖兑换不通。二来呢,今后的货币也会统一,不光是你们,整个中原的人也都会用统一的货币去购买物品或者交换商品,喏,就是这个……”
孩子们看着她手里举起的圆形方孔的半两钱。
……
扶苏依旧正襟危坐在中央,听到这里放下手里的竹简,若有所思的看向王瑕……
只见她从另一个布袋里掏出些红丝线,将一根线绳穿过半两钱方形孔内,两端呈弧形状重复打结固定在边沿,拉过一个孩子的手,根据腕的胖瘦将其绑在手腕处,再打一个十字结,剩下的一小截丝线编织成麦穗结,末端轻翘起来,戴在这肉嘟嘟的手腕上,还真是美观有趣。
“货币呢,除了可以用来买卖流通,稍稍加以利用也可以变成好看的饰品,怎么样?好玩吗?”王瑕的笑让人如沐春风。
孩子们瞪圆了眼睛,着实没想到这半两钱还可以这样用,纷纷涌到王瑕面前,都想要得到一个这样的手链。
“别急!别急!每个人都会有一根丝线和半两钱,今天的课业就是手工活,谁若能如我刚才那般做好这个手链,这半两钱连同手链就一起奖励给他了。”
“真的吗?”
“太好了!我能!”
“哇!我可要好好试试……”
……
十几个孩子欢呼雀跃,兴奋上前领取。
扶苏吟吟微笑,难掩眼里的惊叹和赞赏,她怎知晓?货币同文字一样,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大秦统一天下的趋势?再者,这丝线编织本就是件繁琐冗长之事,需要花费时间和心思的,心、眼、手协作灵巧,细致入微方可完成,也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掌握的,可是她居然巧思用货币和丝线这如此简洁明了的方式让孩子们了然、喜欢并学会了编织。
眼前这一身男装的年轻女子,眉宇间的几分英气使她气质如兰,细看却又美目流盼,自有一股轻灵聪慧之气,让他倒有些刮目相看了……
继续低头,拿起手中的竹简书,扶苏全神贯注。孩子们三三两两垂头盯着自己手里,专心编织,时不时瞅瞅身旁人,只言片语却声若蚊蝇,许久后……王瑕突然起身,走到扶苏面前:
“这个……送你!”
扶苏眼前出现一串金色流苏,中间串联结成着两枚青色崭新的环钱,金丝线垂落,编的虽简易却很精致。扶苏仰头,眉头一挑。
“公子昨晚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这个腰饰,聊表我心意,还望公子喜欢。”王瑕将刚编好的流苏又往他跟前递了递。
半晌。
“好!这个……我收下了!”扶苏眼里笑意溢出,从她手里接过。
“公子喜欢就好!”王瑕心里竟是莫名的欢愉。
“今天的课业……很有趣。”扶苏由衷之言。
听他肯定了自己,王瑕嫣然一笑,转身又回到孩子们跟前。
……
晌午,空气出奇的新鲜,都能闻到崖上叶片花朵的清香。日光肆虐,洒遍林间角角落落,枝枝叶叶的缝隙里光影斑驳,崖下的院落却正好被遮住一角,是难得的清爽。
高大的桑树下,扶苏坐与湖边的案几旁,煮一壶清茶正饮,这时,章邯急匆匆走来:
“公子,李信后日将带二十万大军出征楚国。”
“老将军呢?”
“王翦将军向陛下请辞,回频阳老家休养生息,不过……陛下派王贲将军率军再攻魏国。”
“嗯,没想到……会是如此!”扶苏心里突然轻松了不少,王翦的金盆洗脚终是让父王安心了,看来老将军也不是什么愚昧之人,他深知父王对他的戒备,故而才作此决定罢。然,父王又以老将军之子为将攻魏,彰显自己对旧臣依旧的信任和重用,此举倒是两全其美。可那李信?会如父王所愿吗?扶苏不言而喻的一笑。
“公子,还有一事要禀明,是……”章邯正要说话。
“你说什么?”从树后竹屋里出来的王瑕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对话,走到章邯跟前:
“你刚说王翦将军回老家了?王贲将军要上战场?这……这是真的吗?”王瑕的脸色突变的有些急不可耐。
章邯没料到自己的话被偷听,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一旁,扶苏呷一口茶,端坐在那里,轻描淡写的说:
“是的,怎么了?”
“哦……哦!没……没什么,我……我只是想说,我们今天该走了,这两日叨扰到公子,还望公子见谅!”王瑕变了脸色,赶忙解释,可言语里的躲闪和面上的急促不安,扶苏全看在眼里,所以他并没有挽留,只淡淡一句:
“好!”
王瑕急忙转身去了内寝,收拾好东西,嘱咐小吉去牵马。走到湖边,王瑕突然停住,回身:
“公子,我们……后会有期!”
扶苏微微点头,望着眼前的人策马而驰,留下身后尘土飞扬……
“公子,她就是老将军的孙女、王贲将军的女儿。”章邯把刚才打断的话说了出来。
“难怪……”扶苏眯眼,心里恍然明了,难怪她如此心切的想要赶回去、难怪她会教授那样一节课、也难怪她可以随意出入秦宫……原来如此!
“章邯,派来的人都部署好了吗?”
“公子放心,方圆百里,都有人守护。”
“好!我们也即刻启程,回咸阳。”
“诺!”
扶苏站起,仰头,握紧了手中的流苏,深望了一眼崖上密林,那里究竟有什么?
……
咸阳秦宫,蕲年殿内。
宫灯微弱,泛黄,影影绰绰。嬴政黑色绸袍拖至地面,侧卧在案几竹简旁,一旁郑夫人纤细的双手正磨砚,眼里却时不时一丝愁云。
“夫人可是在挂念扶苏?”嬴政闭眼,却将她心思看了透。
郑夫人手上一顿,扶苏已两日未上朝,也不曾来雎雍宫探望她这个母妃,心里稍缓,倾城的脸转向嬴政:
“陛下,扶苏向来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虽屡次冒犯谏言,可到底也是心存善念的。”
“他是寡人的儿子,寡人岂会不知么?只是……他心性过于淡漠、无争、简单了,这于他来说,未必就是件好事。”嬴政语气里的失望和无奈,让他突然对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嬴政期望他的儿子有如他一般主张法治、锐意革新、推行法令的雷厉风行的策略和手段,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令自己大失所望。
郑夫人自是听明白了嬴政的话意,从扶苏朝堂之上第一次斗胆谏言勿滥用劳力苦力开始,嬴政就已对他不满,可她深知,她的儿子自小就是如此谦逊恭让,尤是心怀天下百姓之疾苦,只是……夫君想要的天下和扶苏心里装的天下,却是大相径庭,君臣也好,父子也罢,都是她心中深爱之人,要她如何权衡两者?不再多语,眉角却更愁颜不展……
眼前的郑夫人让嬴政眼里闪过一抹疼惜,他亦知晓她的难处,起身轻揽过她:
“扶苏风华正茂,年纪尚轻,他需要更多的历练,方才明白寡人治国之道也,‘不法古,不循今’,他首当意识到的应是‘时移而治不易者乱’……”眼里是满满的期许,又轻言:
“……日后他定会明白寡人对他给予的厚望。”
怀中的郑夫人听到此,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双眸炙热,他对他们的儿子,虽严厉却始终还是顾念的,心底那抹柔情眷恋瞬间奔涌而来,不由得贴他更紧,伸手抱住嬴政……
将军府邸。
“瑕儿,你尽快准备随爷爷回频阳老家待一段时间。”王贲不容置疑的语气。
“父亲!你就带我一同去吧!我保证我只悄悄跟在后面……”王瑕在王贲身后央求着。她从徐镇回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径直进了父亲的书房。
王贲转头,看着一身男装的女儿,战场岂能如儿戏,略有些恼怒:
“瑕儿,你已过了及笄之年,怎还是如此不懂事,待为父此仗回来便为你寻门亲事,现下你就在家中老实待着,好好学学女子的三从四德,莫要再穿这身男装外面到处跑。”
王贲坐下,他这女儿从小就爱听他和父亲大大小小出征之战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莫不是副女儿身,他倒真是愿意她去从军,之前也确实答应过她,等她大些让她长长见识,可如今眼下这局面,秦王野心勃勃,他要的是一统天下的霸业,这楚魏之战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这场平定天下的战役无疑是残酷的、漫长的……他怎可容自己的女儿这般任性!
“父亲,女儿不嫁人,女儿只想好好待在你们身边侍奉你们。”
王瑕转身,嘴里呢喃着,从小到大,爷爷和父亲无数次久经战场,虽是捷报连连,凯旋而归,可依旧还是会让她惶恐不安。小的时候,每次他们临行前,她都会看到母亲躲在房内黯然魂销,独自落泪的难过。战场上,死别生离都只在一线间,母亲对父亲的爱别离苦、别易会难的相思是在她渐渐长大以后越发感同身受的,所以她宁愿自己伴在父亲左右也不想要他再只身长途跋涉,去千里之外的战场。
“休要胡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这硝烟袅袅的战场向来是男儿挥洒梦想报效国家的地方,处处都是倒戈卸甲、血流成河,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说去就去得了的……”
“父亲……”
看到女儿还要再辩驳,他面上一冷:
“好了,此事就这样决定了,明日便随你爷爷回老家。”说罢,起身甩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留下束手无策的一脸气恼的王瑕征在那里……
两日后。
咸阳城大门敞开,头辆马车上,年轻将军李信一身铠甲戎装英勇威武,率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走在匝道上。大秦锐士,剑峰指出,所向披靡。
城墙上,嬴政一袭黑色玄冕,遥望远方,目光炯炯,来自帝王身上的磅礴气势刹那让周遭的气氛凝固了起来。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大秦无敌!大秦无敌!……”
二十万将士的出征令气势如虹,“十年铸一剑,百日磨练,只待此时,为吾披荆斩棘,报效国家。”嬴政看着出城的将士们,眼底是一汪深藏的不见底的霸气和振奋,虎狼之秦即将再次发出震天咆哮……
次日,王贲将军带领不到十万军队出征魏国……
咸阳城外的小道上,与此同行的还有一波向东而去的人马,王瑕和她的爷爷王翦就坐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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