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从江暮沉的怀里醒来,我揉了揉脑袋,从北港回来以后难得睡了个好觉,几欲炸裂的太阳穴也安分了下来,整个人神清气爽。

    因为有葬礼需要出席,我换上了与江暮沉相配的一身黑裙,庄严而肃重。

    我坐在车上看着窗外,却发现几经周转车辆还穿梭于闹市区,我有些疑惑,侧头询问。

    江暮沉没给我机会,透心般回答我心中所疑:“葬礼前还要去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爱丁堡总部的会议厅。

    我无波无澜地扫了一圈面前都穿着黑色西服笔挺坐着的英国男人们。

    江暮沉坐在会议桌的主位,悠闲地玩着他的打火机,看不出心中所想。

    五分钟前,从会议厅外都听得到英伦腔的激烈争吵声消失殆尽。

    掌大事的男人自然不缺出来打破僵局的,坐在次位的英国佬向江暮沉提出了问题所在,他的英文说的很快,我大致听出意思是番客套话。

    我不言不语地站在江暮沉侧后方,那个英国佬绕了一圈终于有讲到重点的苗头了,却突兀地顿了一下。

    我疑惑地抬头,不料正正撞上了英国佬的视线。

    江暮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又看了回去。

    英国佬显然对我的出现不那么满意,假意客气地询问:“这是?”

    江暮沉正欲回答,我打断他的话,微笑着伸手:“您好,我是江先生的私人秘书。”

    爱丁堡与墨城相距甚远,生意也几乎独立运转,消息自然也是断开的,这边大多不认识我,连江暮沉也没怎么露过面。

    少生事端为妙,我迅速给自己做出自我定位,往脑袋上安了个名头。

    江暮沉身形一顿,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补充道:“没事,你继续说,这是我身边人。”

    他说英文音色不自觉地低沉,如醇厚的大提琴尾音悠扬,倒是搭上了点上世纪优雅稳重的英国老绅士的边。

    英国佬象征性地握了握我的手,只得继续下去。

    这回我听懂了,董事会其一董事保罗过世,名下的地盘无从分配,多年互相盘踞的平衡被打破,谁也不想少了自己的这一脚。

    当然,话里话外少不了他对自己的一番毛遂自荐。

    立即便有人跳起来反驳他的话,场面即刻沸腾起来,一个接一个的单词从他们嘴中蹦出,快到我觉得烫嘴。

    桌面有规律地被敲击了几下,不重但足以引起注意,源头来自江暮沉右下首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

    这是安德烈,一个被我评价为乐天开朗的漂亮男人,年龄不大却是江暮沉在英国最得力的帮手,基本掌管着英国所有的生意,和江暮沉联系得较为频繁,是以他是目前在英国唯一一个认得我的人。

    “保罗还躺在棺材里等着我们,各位这份关心,保罗一定为有你们而骄傲。”安德烈靠在椅背上,带着点戏谑的笑意,已有些将脚翘上桌面的懒散。

    江暮沉仍垂眼地听着他们争吵,打火机的盖子在他手心清脆地合上。

    他慢慢抬起头,嘴角仍带着笑意,目光却是透露着浸入冰水的冷意,几分威严压在他的嗓音中:“爱丁堡我许多年没来,是不是忘了,这些所有到底是属于谁的产业?”

    众人噤声,江暮沉不急不缓地接道:“我想拿回这一切,随时可以拿回,不该有的心思趁早自己扼杀。”

    “保罗的过世我深表遗憾,他名下的资产分一半留给他的家人,生前所拥有的管辖权转由安德烈代理,一月一换,轮流管辖,管辖期间所得利七分入你们自己名下。”

    “有异议吗?”

    现场无人出声,江暮沉看了眼手表,站起身。

    “稍等,江先生。”

    我循声望去,是个面相锐利的中年男人,外国人本身骨相立体,鹰钩鼻上是一双犀利的眼睛,刚刚我便注意到他,除了江暮沉,只有他从头至尾没有发言一句,稳如泰山地坐在座位上,更为让我注意的是,我所熟知的,他眼中无法彻底掩盖的阴鸷。

    那个男人缓缓直起腰:“一月一换交接不是件易事,爱丁堡总部建立初期江先生曾说过,东西是要凭本事拿,不知道何时换成了这样均匀的方式。”

    男人脸上无缝的笑容掩藏着风涛云涌,面下的虚伪被塞进外壳之下。

    江暮沉停下脚步,转向男人,俯身双手撑在桌上:“斯坦,这个规则从没有变,但它的前提是,凭本事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后,还要有能力处理所剩的残局。”顿了顿,他蓦地笑了下,“我会为保罗祈祷。”

    我认识江暮沉这么些年,这样的笑不会是什么好的意味,斯坦脸上的笑容并未出现裂缝,两人对视许久,他骤然一松,

    “江先生说得是。”

    到达葬礼地点时,江暮沉自然要站在悼念人员前面,我随他站在他身侧。

    墓碑上是个瘦削的男人,照片不似遗照严肃,看样子生前是个豁达的人。旁边站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只到大腿高的孩童,除了孩童天真地四处张望着,两个女人皆低低地抽噎着,悲痛地仿佛站不住。

    应该是墓地主人的妻子与女儿。

    我随众人低头默哀,将一支雏菊放到了墓碑前,站到了稍偏远的地方。

    陆陆续续来的人无非是刚刚在会议室打过照面的那些男人,每一个后面都跟着魁梧冷漠的保镖。

    前一刻还迫不及待地蚕食着墓主人的资产,此刻纷纷低头哀悼的场景不免有些讽刺得滑稽,像一出无声的黑色喜剧。

    我无波无澜地观看着这场哑剧,淡淡道:“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裸露的欲望连葬礼之后都等不及。”

    江暮沉沉默片刻,亦平淡回答:“阿黎,我们这样的人,无法保留同常人般的情感,总该这样的。”

    我没再出声,我不是为此伤春悲秋义愤填膺的人,比这些更为丑陋的见过太多,早已麻木不仁。

    这个世界,哪里有那么多的怜悯等着善良又热血的勇士播撒。

    葬礼尾声,江暮沉招来安德烈,低声吩咐:“这几天多调些人在保罗家保护他妻女,有人侵宅,不用惊动她们,私下解决掉。”

    安德烈肃重地点了点头,退下去对几个手下交代。

    葬礼上的人陆陆续续开始离场,江暮沉转头看了我一眼:“走吧。”

    我低低嗯了一声,目光对上葬礼角落上从开始便注视着我熟悉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神仍带有几分阴鸷,更多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探究,使人不大舒服。

    我并未躲闪,平静地回视着他,斯坦感受到我的视线,向我笑了一下示意,我缓缓收回视线,跟上了江暮沉。

    “想吃什么?”江暮沉坐上驾驶位,启动引擎。

    “没什么想法。”

    “那我定了,不准挑茬。”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我从不挑茬!”

    他不看我,兀自笑了声:“女人可拿不准。”

    我愤怒地收回视线,抱胸坐在副驾驶上,别头看向窗外。

    “安全带系上。”

    我装作没听见,不作理睬。

    江暮沉只好俯身环绕过我,替我系稳安全带,有些好笑地评价道:“这不是开始了吗?”

    一路上我立志一言不发,并十分有骨气地做到了。江暮沉开车带我左冲右拐,停在了一家看起来就富丽堂皇的饭店。

    “到了。”江暮沉熄了火,扭头看向我别扭的姿势,低低笑起来,“真不跟我说话了?”

    我继续保持沉默,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下车走到我这侧,拉开车门,探了进来。

    他的脸离得很近,我被迫直视着他,呼吸间热热的鼻息打在我的锁骨上,浅尝辄止的一个吻落在唇边,他的语气略带些无奈,半哄着捞起我:“行了,带你吃好吃的来,别闹。”

    我有些愣愣的,江暮沉罕见这么素净的亲吻,他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抢掠派。

    被他半抱着带出车里,饭店的迎宾先生上前为我们带路。这种迎宾一般都是从下车开始服务的,走到一半才上前,刚刚所有的情形想必都收入眼底,这个岗位上的人精多如牛毛,最清楚什么时候应该多嘴,什么时候不该打断。

    不过脸皮在我这一向是身外之物,江暮沉更是一个不识脸皮为何物的人种,我没为刚刚感到害臊,哼唧了两声,轻挽上江暮沉的手臂,跟他走在了一起。

    所幸爱丁堡认得我们的人不多,侍者引我们到窗边的位置落座,江暮沉也没大手一挥另开一个独立包厢。

    我乐于自在,晃着腿观赏外边璀璨的夜景,饭食全权交给了江暮沉负责。

    他点完最后一道菜,将菜单递回侍者手中,慢慢折叠着餐巾。

    “墨城最近没什么需要我在的事情,我打算在爱丁堡多待些日子。”

    “这边的正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吗?”我收回视线,疑惑地问。

    “这场葬礼结束后面就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了,几天就可以结束,基本不用露面。”

    服务生托着盘子走到我们桌前,微弓下腰上了两份牛肉。

    我早已有些饿意,拾起刀叉,刀尖在牛肉上划了划:“那就待两天歇一歇,我还挺喜欢这边的。”

    江暮沉笑了下,也低下头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不太熟,都还行吧,”我耸了耸肩,叉起一块牛肉放进嘴巴,“我觉得整体建筑氛围都挺好看的。”

    又有菜陆陆续续地端上来,我挪了挪我的杯子为服务生腾地,抬头露齿一笑:“谢谢。”

    “也好,李池不在,安德烈那边的人我也遣回去了,就我们两个人边走边玩也不急。”

    我闻言顿了顿,快速咀嚼了几下,艰难地吞咽下食物,狐疑地看向江暮沉:“怎么感觉这么水到渠成,你不会早有预谋吧?”

    这下轮到江暮沉耸肩了,他无所谓地撇撇嘴角,又开始跟我犯浑:“的确如此,被你看出来了。”

    下午江暮沉没什么行程,吃完饭回酒店的路上路过一座桥,上面有零零散散的卖艺人,人潮汹涌,好不热闹。于是我叫停车,硬要拉着他下车去散步消食。

    江暮沉对我天马行空的想法表示不可思议,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咬牙切齿地把车扔在了路边——他又不差这一台车。

    我跑到刚刚看到的那个自弹自唱的歌手面前,不算多的游客停下脚步聆听他的曲子。

    是首欢乐的爱情调子。吉他的伴奏下他独特的街头音色将曲子唱出了更深一层的自由爱意。自由的人弹什么都使人神往彼得岛。

    我微笑着随着他的调子拍手,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忘了今天穿的礼裙。于是我回过头摸进江暮沉的口袋,他没说话,低头,顺着我举起了垂落遮挡的手臂。

    我将几张钞票放进摆放中央的吉他箱盒里,后退了一步,拉起江暮沉继续往前走。

    “很喜欢刚刚那首歌吗?”江暮沉手背在身后,跟着我的步伐慢慢前进,在我身侧问道。

    我想了想,轻巧地跳了几步,摇摇头:“也不是,喜欢这样的氛围吧。”

    我和江暮沉都还穿着参加葬礼的那身正装,大摇大摆地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略显突兀,很快吸引到目光灵活的小贩。

    “先生,先生!”一个小男孩拦住了我们。

    他个子只到江暮沉的腰间,发丝软软地搭在额间,因为急促地奔跑有微微的薄汗,还没张开的五官已经初显外国面孔的立体雏形,眼睛如黑葡萄一般亮晶晶的,戴着一顶上世纪路边报童一样撇脚的帽子,怀里抱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

    我们停了下来,等待他的下文。

    小男孩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先生,您旁边的这位女士这样美丽,要不要买一支花送给您太太?”

    江暮沉轻轻笑了下,俯下身,仔细观摩着小男孩怀里的花束:“只有这几支了吗?”

    大概因为来来往往的情人光顾他的生意,每一种花色都只剩下一两支,聚在一起嘈杂的鲜明色彩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小男孩怔愣了一瞬,涨红了脸庞:“今天只剩这几支了,不过明天!明天我可以摘很多很多!”

    “好的,我相信你,”江暮沉将几张大额钞票叠起来,塞进了小男孩胸口的口袋,“都包起来吧,送给我身边这位美丽的女士——”

    “我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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