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以来，在清越山庄几乎看不到景行舟的人影。
从纳采，问名，纳吉到纳征，请期，景行舟与北泽侯府的管家忙上忙下。他说过，宋雾汐贵为郡主，三书六礼不可少。
在旁人眼中，他既心悦于她，必然要将最好的都给她。
这几日，别庄格外热闹。
比起恢弘富丽，清越自然比不上天子脚下的京城，但清越也有其独特的风景。清越城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距今也不过五六十年的历史，是先帝登基以后下令开辟而建造起来的。就是这样一座城，能在短短数十年间与百年古城云阳齐名，如今更是胜过云阳。
早在七年前云阳发生那件意外后，原本蒸蒸日上的云阳霎时一落千丈，云阳山庄成了云阳众人谈虎色变的地方。失去了云阳山庄的庇佑，云阳更像是一盘散沙，官府不作为，百姓不上进，一片死气沉沉。
或许，这也是云阳山庄被查抄的原因之一。
北泽侯府家大业大，在各地多少都有自己的别庄。在云阳的别庄，大门上的锁早就不知落了多厚的灰，它和静寂多年的云阳山庄一样，早已慢慢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而这座清越的别庄，却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郡主出嫁，这座别庄，是作为嫁妆随宋雾汐一同过去的。北泽侯府远在京城，这座别庄，也算作宋雾汐出嫁的闺阁所在了。
婚期将至，喜帖早已发出去。路途远些的宾客提早便到了，路途近些的也陆陆续续赶来。
“郡主，喜服到了。”老管家眼带笑意，拄着拐兴冲冲地进来，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不少。
“王伯，给我吧，我给郡主拿过去。”宋雾汐的婢女冬惜急忙跑上来扶着王管家，一手接过后面家仆递上来的喜服，一手搀着王管家一瘸一拐的身子。
“姑娘快去吧，别让郡主等急了。”王管家轻轻推开冬惜的手，靠着墙站定，笑着推辞。
“王伯，您歇着，我这就去。”冬惜也笑着应答，急急忙忙去了。
王管家站在正厅，待到呼吸平稳后便又开始四处大量起来，有时觉得哪里的红绸系的歪了，就会用拐杖敲着地，让那群年轻的家仆来回地修正，务必做到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差错。
王管家进北泽侯府快三十年了，却一次都没有进过京城。他是原来的北泽侯周建安在清越时遇上的，后来也就留在了清越的别庄，清闲地过着日子，偶尔烹烹小茶，和街上的孩子逗趣，和邻里闲聊。
王管家年轻时腿脚就不好，说过不少亲，人家都嫌弃他是个半残废，后来王管家也就没再找，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清越别庄里。
庄子里谁不知道，王管家很喜欢孩子。
宋雾汐是七年前来的，这王管家知道。
宋雾汐不是北泽侯亲生，这王管家也知道。
可这丫头，就好像是老天爷看他可怜带到他身边来的。宋雾汐小时候嘴甜，人又乖巧，从不惹事，虽说大大小小也是个郡主，但没有架子，到别庄来总能和他们聊上两句。身边的冬惜也是个乖巧的。整个别庄的人都喜欢宋雾汐。
王管家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过去娶了媳妇，有了娃娃，再以后，会不会有一个宋雾汐这般大的孙女或是外孙女？
想到此处，就更想待她好了。
可是，他又……
“王伯？王伯！”
“冬惜回来了？郡主怎么说，会不会大了，要不要我再找人拿去改改？”王管家看见冬惜走了出来，连忙关切地问道。
冬惜：“王伯放心，郡主很满意。”
“那就好，那就好。”
“王管家，冬惜姑娘，柒柒郡主到了。”门外的小厮突然跑了进来回报。
王管家疑惑：“柒柒郡主怎么现在来了？”
冬惜：“王伯，先叫人去接柒柒郡主，我去通知郡主。”
“诶诶，丫头说得对，快带柒柒郡主到正厅来，来人，去备茶水和糕点。”
“王伯，去清越山庄，把小言带来。”宋雾汐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了，许是大婚将至，宋雾汐穿着一件绯红的湘裙，裙摆处绣着鸳鸯蝴蝶一类的图案，颇有些应景，“柒柒到了，大哥也来了吗？”
“郡王随侯爷入宫办事去了，让侍卫先把柒柒郡主送过来，侯爷和郡王过两日便到，不会误了郡主的婚期的。”王管家回答，“这是柒柒郡主身边的冬月说的。”
“我知道了，王伯你先下去准备吧。”
“郡主，柒柒郡主不是一向与您不和吗，这回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冬惜从宋雾汐来到北泽侯府之日起便跟着她了，原本只是侯府一个打杂的下人，跟了宋雾汐以后日子才好过起来，她心中对宋雾汐是万般尊敬的。
宋雾汐笑而不语。
说到底，宋雾汐也是北泽侯府的郡主，长姐出嫁这等大事，身为妹妹，周柒柒纵然有千百万个不愿，也不得不到清越来。
不过……
“宋雾汐！”
众人纷纷扶额，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两侧，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如此张扬，除了周柒柒，还能有谁？
周柒柒一来，整个别庄仿佛换了一副风貌。下人像极了下人的样子，主人却是一副客人的姿态。
说来，心酸。
七年谨小慎微，七年如履薄冰，不过她一人而已。
有些人，一辈子，一直骄傲着，张扬着。
“柒柒坐吧。”
“虚伪！”周柒柒一向是一个口不择言的鬼丫头，宋雾汐那套八面玲珑，在周柒柒面前完全失去了效果。
周柒柒喝了一口茶，呷了下嘴，乖巧地说道：“王伯，我想吃糕点。”
“诶诶，王伯都准备好了。”王管家的脸上露出了和看到宋雾汐时一样的笑容，甚至，这样的笑容里更多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宠爱，“郡主爱吃的我早都买来了，特地用纸包着，怕柒柒来了不新鲜呢！快尝尝，是不是这个味？”
周柒柒拿起一块糕点，大口咬下去，糕点的碎末吃得满嘴都是，一点也没有郡主的架子：“就是这个！王伯对我真好……”
宋雾汐心一沉，没有多说话。
她自然明白，王管家心中想法。
不过是年岁渐长，膝下无子。看见孩子，多少会心生欢喜，想要将眼前人当作自己孩子一样宠着。
况且，她宋雾汐早就不是孩子了。
是啊！就像前面未完的思绪，王伯又不希望自己的孙女外孙女是一个向宋雾汐一样沉稳刚强、不动声色的人，他更希望，是一个像周柒柒一样的孩子。
会哭，会闹。
王伯哄着周柒柒在一边聊天，宋雾汐便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假意喝茶，整个正厅都回荡着周柒柒肆无忌惮的笑声，而宋雾汐这边却是静的可怕。小厮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异样的平静，宋雾汐的脸色也终于好看了一点：“郡主，世子到了。”
宋雾汐点点头：“让小言进来——”
“易公子和林姑娘也来了。”宋雾汐的话还没说完，小厮又补上一句，“郡主您看——”
宋雾汐微微皱眉，没有发作小厮打断她说话的事，只是说了一句：“一同请进来吧。柒柒还没见过小言的师尊吧，一起见见，是个极好的人。”
周柒柒：“见过的，比你早。”
宋雾汐笑着，摇摇头，似乎在嘲笑眼前人的不自量力。
这世间，比她早认识易清寒的，恐怕只剩下了他身边那位。
“姐姐。”厅中或坐或站了不少人，片刻后，周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了进来。但是显然，他身后的易清寒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上佳的容貌配上……六亲不认的步伐，很难不让人多看两眼。
“见过郡主。”走到宋雾汐面前时易清寒才正经了起来，只见他微微弯腰，拱手行了一礼。
“易公子请坐，王伯，备茶。”纵使心中早已料到今日他会一同前来，宋雾汐还是表现出了一副惊讶的样子。
今日别庄来人的时候，易清寒正带着周言在练武场，林清冉是三长老带过去的。周言在武学上造诣一般，但在对时政的分析上却有极其刁钻的角度。一连几天，就问倒了好几位夫子。每当易清寒要求周言发表政见时，他总是能头头是道，而每当易清寒教他武功身法，周言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这天上午，周言又逼疯了两个夫子，无奈之下，易清寒只好把周言带到了练武场。易清寒本意是想给周言一个下马威，挫挫这位侯府世子的锐气，因此特地找了二长老门下的两个弟子来给周言陪练，不一会儿工夫周言就被打的灰头土脸的了。三长老闻声赶来，劈头盖脸地把易清寒骂了一顿，而后手把手地教着周言基本功，把易清寒留给林清冉去教训。
别庄人到的时候，三长老刚走，周言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的，没想到别庄的人催得急，周言以为宋雾汐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赶了过去。
“小言，你怎么弄得这么脏？”宋雾汐刚刚舒展的眉头在看到周言的时候又皱了起来。粗看还好，若是细看，周言那一身简直不能用一个脏字来形容。周言一路奔波过来，身上的泥印都已经干了，就这样一块一块挂在身上，说不上难看，就是……有失身份。
宋雾汐：“你怎么回事，弄得这么脏怎么都不知道换身衣裳，就这样穿着，哪里有世子的样子！”
很显然，在场所有人目光聚集在易清寒身上，一大半人的眼中都带着不可思议。他们自然不敢当着两位郡主的面嘲笑周言，于是只好用质问的眼神看向易清寒，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避免在看到周言的时候笑出声。
“姐姐，没事，师尊带我练武去了，我生的笨，学的太慢了，还摔了好多次。”周言摸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说，“王伯，麻烦您给我准备一套新的。”
“诶，世子快进去。”王管家毫不嫌弃地带着周言一路进去，又替他拿了一套新的，恭恭敬敬地等在外面。
“这才出去几天，都混成什么鬼样子了！”宋雾汐看上去有些生气，她略有些不满地看了眼易清寒，发现易清寒根本没兴趣看她，只是随便找了个角落坐着，端着茶盏一饮而尽。
“易公子，不解释一下吗？”
林清冉站在易清寒身后，目睹了宋雾汐眼神的变化。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你觉得是鬼混就鬼混吧。你要是不放心，大可另请高明，我反正不介意少一个徒弟。”易清寒起身，让林清冉坐了。
“堂堂清越山庄的长老，就这么一点气度？”宋雾汐被气笑了。
“对，就这么一点，再多没了，你爱要不要。”
宋雾汐：“……”
“姐姐，你们不是师兄妹吗？没必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吵起来，师尊待我很好，今日是个意外，原本我就是要回来的，师尊不放心我一个人，就和我一起来了，这不是刚好遇到你派来的人吗？”
周言在里屋换衣服的时候一直让人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一见架势不对，衣领还没翻好就急忙赶出来，“师尊，那个，都是误会。”
“二哥，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原则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柒柒开口了，她很惊讶周言身上的变化，心中对易清寒这个人的兴趣就又浓了几分。
早年间，周柒柒来过一次清越，那时候的易清寒不过十七八岁，正是最年少气盛的年纪，五官已完全长开，比起现在的泼皮无赖样，更有一番稚气和初生牛犊的傻气。
如果问周柒柒为什么这一次不在乎和宋雾汐之间的过节，早早的就来了清越，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易清寒。
年少时喜欢上的人，这一辈子，就忘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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