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想听故事吗?”谢霁川略过她的话,突然问道。
舒芷音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愣了愣,随即摇摇头,“王爷的伤口还没包扎呢,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不知怎的,她虽然对那个姑娘生出了些好奇心理,却并不想听他仔细谈起那些过往。她害怕听见,她不知晓的时光里,是独属于他与另一个女子的回忆。
而自己的这方手帕出现,也许只是一场误会。
舒芷音躲避着男人的热切视线,对此视而不见,好容易将布条从衣服上撕扯下来,三五下便包扎好伤口,认真道,“王爷一定要小心伤口,千万不要再裂开了,否则会发炎的。”
“好。”谢霁川盯着固执又认真的少女,手里紧紧捏着那方手帕,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还是和阿音讲个故事吧。”谢霁川不管她的不情愿,自顾自说了下去。
“从前有个贫寒出身的女子,唯独容貌出尘,清丽脱俗,又心灵手巧,绣功出神入化,她绣好的东西每次都很快被一抢而空。按照惯例,她本应到了年纪便早早嫁人,可她始终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理念,曾放言称,没有这样的人便终身不嫁。”
舒芷音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没有打断他,耐着性子往下听。
“因缘巧合,她遇到一位温润君子,谦逊有礼,还不嫌弃她出身低微。两人很快私定终身,发誓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后来呢?”少女托着腮,忍不住发问。
“那女子欢喜不已,以为自己觅得良人,村里人都说她走了运,日后会锦衣华服,衣食无忧。”
“男子与她畅想未来,向她描绘了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美好图景,那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了。”
舒芷音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出来,这故事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其实这故事说来也很简单,再然后就是男子不辞而别,女子苦苦痴等。
再见面女子才得知,她心中的良人不是旁人,而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皇帝。可两人相知相识的整个过程中,他都不曾透露半分,她只当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皇帝想将她纳入后宫,而她不愿与其他女人共享夫君,毅然拒绝,之后依着媒妁之言,与村里人成婚。
后来不知怎的,女子与夫君和离,入了宫,也曾盛宠六宫。可他们之间到底不比从前,渐渐生出嫌隙,连带着她生下的皇子也不得皇帝看重。明明她住的宫殿冬暖夏凉,阖宫找不到几处,却因皇上不来,宫人见风使舵,过出了冷宫的感觉。
听到这里,舒芷音唏嘘不已,“这个女子的一生也太悲惨了。”
“还有呢。”谢霁川摇头,“皇帝仙逝以后,女子带着年幼的皇子搬出了皇宫,好不容易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却始终郁郁寡欢,最后自缢在了年幼的皇子面前。”
“王爷讲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舒芷音不禁出言相问。
有些细节太过清晰,非自身或者亲近之人的经历,是绝对讲不出来的。
舒芷音心里涌现一个猜测,但很快又被她否定了。
她静静等着王爷自己说完。
谢霁川面上浮现追忆的神色,低沉道:“是啊。”
“是我母妃和父皇的故事。”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淡,舒芷音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很是低落。
她突然好想握紧他的手,抚慰他的忧伤。
待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这样做了,少女柔声安慰道:“王爷别再想那些伤心事了,现在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听着火堆哔剥哔剥作响,双手紧紧相握。
但这样的场景并未持续多久,舒芷音便意识到实在不妥,起身道,“王爷,我去看看衣裳干了没有。”
男人颔首,盯着空空如也的左手,神色莫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
“小时候,我像所有不受宠的皇子一样,拼命学习各项技能,就为了父皇能夸我一句,而母妃也能露出笑容。”
两人各自穿好烤干的衣服,谢霁川接着方才讲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说。
结局无非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好学,都换不来父皇的夸赞,而母妃也时常斥责他用心不专。
宫里尔虞我诈,母妃向来看不惯,最终也被父皇彻底厌弃,求了个出宫的恩典。
那是母妃一生中最宁静的日子了。
可不久他的母妃郁郁而终,先帝没过几年也病逝了。没人在意他这个被边缘化的皇子。
“王爷小时候也太苦了了。”舒芷音叹息道,眼前已然浮现一个委屈落寞的缩小版谢霁川。
那该是怎样不受重视、默默舔舐伤口的童年啊。
她有爹爹、娘亲和哥哥宠着,没有被冷待的体验,但可以想象得不到至亲认可的王爷幼年过得多么痛苦。
“都过去了。”谢霁川垂眸,盯着火焰,低声道,“况且母妃后来出宫后,也曾有过母子温情的时刻,我知她是个命苦的女子,因此从未怪过她对我的训斥。”
至于先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没有说,舒芷音也不做评价。
隐瞒身份哄骗女子海誓山盟,活该再不得所爱,即使后来重新来过,一切都已变了模样。
不是当初的誓言太假,而是你背弃了承诺。
“那个姑娘呢?王爷怎么不讲讲那个送你手帕的姑娘?”舒芷音不知道王爷为何讲这些,唏嘘过后,想要将话题扭转回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多么急切,以及其中包含着莫名的酸涩。
她仰头看向男人,眼神里有几分执拗,好像在说今天非要说清楚这事不可。
“那个姑娘啊,”男人语气饱含感情,他的手不自觉揽住身边充满求知欲的少女,往怀里带了带,“她就像个小太阳,出现在当时的我身边,温柔地给我擦净脸上污垢,从此我灰暗的世界里便有了光。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光也会垂青于我。”
听见男人口中的姑娘如此美好,舒芷音忍不住开始心酸了,甚至有些羡慕那个姑娘可以那么早遇见他,且没有丝毫谋划,只是心善。
相比之下,她最初找上谢霁川无非是想找个靠山,来抗衡与太子谢景烨的联姻,可到底是存了些利用的心思,她开始自惭形秽了。
待发现自己与男人姿势亲密,呼吸可闻时,已经是好一会之后了。
舒芷音生硬夸赞:“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可是她还是没有弄明白,自己以前绣的手帕,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好姑娘手里。
谢霁川低头看着似乎什么都不记得的少女,说道:“可惜她或许已经忘了。”
“那王爷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吗?”舒芷音蹙眉问道。
谢霁川没有说话,她当他是默认了。
哪知片刻后,谢霁川继续说起那件往事,关于他和那个姑娘的初遇。
--
那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候。
母妃逝去后,他的人生了无意趣,整日策马纵酒,还想用杀戮麻痹自己。
今上即位是几个皇子一番斗争的结果,而他作为最边缘化的那个皇子,在先帝驾崩后自然没人注意,也构不成威胁。
听闻边境生乱,大敌压境,为了排解心中悲痛,他主动向皇兄请缨,就是这样从角落里陡然出现在世人眼中,很快一战成名,少年杀神,锐气非凡。
他一路杀杀杀,身上脸上溅满了敌人的鲜血,令他感到非常痛快,也让敌人听闻晋王名字便闻风丧胆。
可这样的日子久了,便也麻木了,许是杀戮太多,他那段时间经常梦魇,连梦中的母妃都流着泪对他说,不要再造杀业了。
又是一场胜仗,回京后宴请兄弟们喝庆功酒,而他在被敬了几杯酒后离席,茫茫然走进大雨,被淋了个痛快。想起母妃,想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又哭又笑,最终倒在雨地里,闭上眼睛,任凭大雨拍打他的身体,自暴自弃想着索性来个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雨水不再顺着脖颈流下来,他以为雨停了,眼睛睁开一道缝却模糊看见个小姑娘蹲在自己身边。
他听见那小姑娘用悦耳的声音与自个儿丫鬟说,“青樱,他是不是病了呀?”
“奴婢不知,姑娘,该回府了,再晚些老爷夫人要担心了。”
“我不走,”那姑娘固执地蹲在那里,“就算是走也要把伞留给他。”
少年谢霁川还未完全睁开双眼,便看到穿着粉衣、娇俏可爱的姑娘冲他一笑,而后,便是细腻柔软的物什,贴着自己的脸颊摩挲。
她在为他擦净脸上的泥污。
“好了好了,姑娘快回去吧!”
听得一声催促,小姑娘终于立起身,再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雨伞走了。
“谢谢。”他低声开口,却发现声音沙哑如斯。
忽然开始后悔,没有问清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少年谢霁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望着留在原地的雨伞怅然若失。
视线所及,猛然发现不远处又一方白色的手帕,忙捡了起来,虽有脏污,仍不掩洁白本质。
展开帕子,上面绣了一丛青竹,还有一个极小的“音”字,若不细看,差点以为是别的什么字。
解除边境隐患后,他不再上阵杀敌,只做个闲散王爷,落得清闲,也全了母妃对他的要求。
只是那个姑娘,怎么也打听不到她的讯息。
直到,在他的皇侄太子谢景烨的订婚宴上,他几乎一眼认出了她,捏紧拳头,骨节发白,才按捺住复杂的情绪。
他从来克制有礼,因她是未来的太子妃,见面尊他一声“皇叔”,他便也应下,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之后她来求他退掉与太子的婚事,还说是因为喜欢他,天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
……
舒芷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道,“王爷说的那个姑娘,不会是我吧?”
她还以为是别的姑娘,暗自难过了好一会儿呢。
谢霁川不语,只是含笑望着她,双眼深邃,仿佛有个漩涡,直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咳,我想起来了。”舒芷音说起幼年的事,“那日我与青樱出去玩,半道上就下雨了,还好青樱做事周全带了伞,后面把伞给你了,淋湿衣裳跑回去挨了训……”
至于那个手帕,她本就不喜,还以为自个儿扔了,没想到今日在王爷这里见到,保存良好,就像新的一样。
谢霁川问道:“你娘亲面容仁善,训得厉害吗?”
“那是王爷没见过她发火的模样,可凶啦!”少女说这话时,还模仿丞相夫人生气的模样,两腮鼓鼓的,可爱极了,让人想伸手戳一戳。
男人看着他,语气认真:“害你挨训,实在对不住。”
说着,顺手摸了下她的头,这是他已然熟悉的动作。
长夜漫漫,舒芷音想着王爷今晚说的话,尤其是关于她的那部分,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的心间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她清晰感受到,有些事情和以往不一样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