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说,”萧衍一双眼睛瞧着他,“我不需要你再替我做决定,我的分寸不需要他人来定夺。”

    “我不想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再和你争执,”晏顷迟说道,“凡事都要讲究循环渐进,蛊是需要以自己血肉还喂养的,稍有差池,都会被反噬,不是懂点皮毛就可以自认为是精通了,这道理你应该很明白。”

    萧衍从前就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宗门分三教九流,所修所学也要分五行八作,新奇古怪的术法数不胜数,有些甚至欲要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必然不能面面俱到。

    晏顷迟确实不准他碰这些,但那也是基于怕他受伤,才约束着他。

    他此时是真的筋疲力竭,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我是要沈闲扶持你,不是要他纵容你以身试险的,我帮你把蛊取了,过来。”

    萧衍看着他,下一刻,纤瘦的脚踝被握住,晏顷迟膝盖抵住床榻边沿,把人拉向自己,萧衍的脚踝很凉,从指间滑到掌心时,骨感分明。

    萧衍低头,那丝丝缕缕的灵气已经沿着晏顷迟的掌心朝自己的脚踝缠绕上去了。

    “师叔,”萧衍推拒,“只养这一次,玩好了,我就还给沈闲,我听你一次,你也听我一次好不好?”

    晏顷迟怔了怔,萧衍这无端的示好,倒像是拉进了点距离,让原先僵持胶着的局面,出现了微妙的缓和。

    “就这一次。”萧衍佯作哀求,轻声说道,“师叔好不好?”

    晏顷迟没说话,而是稍稍松开了手,灵气悉数回涌进身体,他微叹声,起身了。

    他总觉得这看似平衡的关系里,实则一直在受萧衍推动,他更像是被萧衍操纵住了。

    萧衍倒没有多大感慨,他本来就善于伪装自己,无论好坏,都一副模样,虚情假意的话,于他而言确实不难,但他既不打算和墨辞先同舟,也不打算让自己成为待宰的羔羊。

    晏顷迟现在在这些事里起了很大的作用,比起他那不值钱的命,倒不如物善其用。

    如果想让晏顷迟为己所用,那示好是必要的缓和。萧衍在心里权衡着利弊,表面仍是让人一眼透彻的懵懂。

    见晏顷迟不语,他又心口不一的说道:“裴昭是墨辞先的人,墨辞先今日寻我,也并非没有缘由。师叔,日后要怎么办才好?”

    他说话时瞧着晏顷迟,水漾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都是懵懂无措,怎么瞧怎么可怜,硬是给晏顷迟那心里的疑虑压下去了。

    “我不想做待宰的羔羊。”萧衍又说道。

    话要讲得真假参半,晏顷迟是何等的诡诈,要是一时改了性子,反倒容易叫他起疑。萧衍对此再清明不过。

    “我把裴昭交给你,无所谓你如何处置了,”晏顷迟最终还是服软,温声说道,“你的身子还需要养,养蛊这件事,还是需要再斟酌斟酌,至于墨辞先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再想办法的。”

    萧衍不说话,只是瞅着他,两个人对视着,那眼神里藏得东西都被晏顷迟看在眼里,但是晏顷迟没点破。

    还能怎么办呢。晏顷迟心想,连命都是欠他的。他也总归有一日,要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去到别人那里的,纵有再多不甘和不舍,也该放手的,若是能在最后看见萧衍一生活在顺情之境里,他已是此生无憾了。

    四目相对,萧衍的余光又往别处瞟,看见晏顷迟的影子从脚下的地板拖长到了墙角。

    “没事的,有师叔在。”晏顷迟似是安抚他,又似是宽慰自己。

    群狼环伺,宗玄剑派对萧衍而言确实不是久留之地,周青裴势微,宗门形势又云谲波诡。

    应该把萧衍送回去的,这样一直放在身边,保不齐又会出什么事。墨辞先现在知道了萧衍的身份,完全是把萧衍当作刀俎鱼肉。

    晏顷迟自知不是长命的人,他这身子是个累赘,早已千疮百孔,药石无医了。

    他可以死,可以不被原谅,但他承受不住萧衍再出任何差池了。

    得想办法尽快杀了墨辞先才行,只有死人才会安分守己。晏顷迟忧心忡忡,他站在日光里,全身也跟浮毛似的,轻的没点重量。

    许是思虑过重,正想着,他的身子忽地僵住,无休止的痛感霎时间侵蚀了所有的感官。

    这回的病发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回避,眼睛便无法再视物,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占据了他的视线,他动弹不了半分,黑暗中只有痛觉最真实,吊着他的神经。

    越是痛,越是刺激着意识,叫人冷静。晏顷迟竭力维持着最后的意识,全身的骨头好似都在这时崩裂开,又似荆刺抽打过血肉,他低低的溢出点叹息,勉强稳住了身形。

    “晏顷迟?”萧衍看着他,觉得不大对劲,晏顷迟的眼里没有光,也没有凝注,甚至没有任何景象的倒影。

    “晏顷迟,你在想什么?”萧衍又说道。他察觉到了晏顷迟的不妥,晏顷迟露出的手腕上,青筋突出,明显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

    可晏顷迟始终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是那样站在那,眉梢都未动一下。

    过了片刻,他眼神逐渐重新凝聚,开始有了周围景物的样子,没有任何的狼狈和不妥,连同齿间绷着的血,都被不动声色的咽回去了。

    萧衍看着他,他便也回视着萧衍。

    “你刚刚在做什么?”萧衍直视于他。

    “有些乏了,”晏顷迟的眼睛里落着萧衍的影子,话里疲惫,但还维持着往常的平稳,“近来浅眠,无碍,我会把事情都做好的。”

    见萧衍仍是凝注着他,晏顷迟又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

    “嗯……”萧衍眸光微睨,“衣裳,还我。”

    晏顷迟这才想起方才的争执中,把萧衍的衣裳都扔出去了,他弯腰去捡的间隙,萧衍赶紧爬起身,把帘子全拽下来,挡住了四面透进来的光。

    “给——”晏顷迟一起身,便见帘子全部垂落下来,遮住了里面的人。

    萧衍只伸出来了只手,是在问他索要衣裳。

    “我不看你。”晏顷迟把衣裳放到他掌心里,说道,“你早些歇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人来告诉我。”

    萧衍没看他,只是隔着床帐,轻“嗯”了声。

    ————

    一个时辰前。

    斜枝疏影的院子里,江之郁踩在石子铺陈的小道上,盯着下面的几尾鱼看。

    “江公子如何看待今日之事?”墨辞先把棋子尽数丢进瓷罐里,这盘棋未下完,看局势而言,姑且算是个平局。

    “萧衍,我之前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今日看来,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倒是蛮喜欢他的。”江之郁有着一双比寻常姑娘还漂亮的桃花眼,里面却满是冷淡。

    他回忆着萧衍的模样,又暗自在心里称赞道:“虽是带着张假皮,但只见骨相,也不难想象到那张假皮后的样子,美人在骨,漂亮的人,表皮会受外因而改变,可骨相往往是遮不住的。”

    真他娘的漂亮,这人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江之郁心道。

    “是了,老朽也觉得萧衍是个有趣的协作者,”墨辞先敲着棋子,说道,“譬如养鹰,饥即为用,饱则飏去。”

    “养鹰飏去么,”江之郁转过身来,倏尔一笑,“可没有什么比狼拔獠牙,鹰折双翼,更让人觉得有意思的事了,今日话讲得不尽兴,都未说完便被晏顷迟截了,我要去找萧衍,亲自同他洽谈,既然都是跟晏顷迟有前情旧债的人,还分什么先来后到。”

    “以江公子的身份,不适合在宗门里乱走动。”墨辞先提醒道。

    “未必要在宗门里才能谈,”江之郁笑道,“萧衍绝对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以他的性子而言,也不会坐以待毙,晏顷迟无法十二个时辰都盯住他,只要他出宗门就好了。”

    墨辞先下子的手微微一滞:“江公子如何知晓他会何时出宗门?”

    “总归是有法子的,”江之郁冷淡的眼睛里浮出了一抹趣意,“上回在清溪街没看清他的真模样,这回,我是一定要见见他这美人骨是如何长得。”

    “偏了吧,江公子,”墨辞先说道,“有些事情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既然是盟友,那我定不会动他的,”江之郁目光掠向远处的苍莽青山,意犹未尽的说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他揭下这张皮后的模样,看一看而已……”

    ————

    萧衍是在七日后下山的,他借故沐浴,避开了晏顷迟宫里的所有眼线,自个儿从宗门的暗径离开了。

    是夜,月残星稀,霜倒是重,他下山后步履匆匆,只朝一个地方赶。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萧衍披着鹤氅,呼出的白雾都在脸旁,缭绕着。

    他跑出来的时辰晚,已经过了宗玄剑派的宵禁,临近九华山的街道上更是人迹寥寥,只有倏尔几只寒鸦,从枝头掠起,惊破一方宁静。

    萧衍要去城北,那里被他藏了东西,他没同任何人说过,除了自己,更是无人知晓,他在几日前就想去了,要不是晏顷迟看得紧,他脱不开身,早就该下来看看了。

    城北是闹市,人多眼杂,却是个藏身的绝佳之处。

    萧衍捡了个无人瞧见的地方,正打算掐诀,便见黑暗中骤然飞扑过一只墨色的乌鸦,乌鸦的身形庞大,双目散着炯炯幽光,不似普通的鸟禽,倒像是种魔物,它似乎有意接近萧衍,双翅压过夜色,夹杂着朔风,俯向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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