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当空,疏星杳杳,整个甘州城尚在酣睡之中。
在夜幕的掩护下,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在城内游走。
塞外的风低哑地吹过,穿过百年的断壁残垣,昏黄的沙土石碓,阵阵马蹄踩在沉寂的地上,扬起几缕袅袅烟尘。
领头的青年男子一袭赤红胡服,手执金柄马鞭,腰配鎏金剑鞘,银铁护腰扎得紧紧的,勾勒出阔肩细腰的挺拔身姿,在夜色中犹如一道锋利的寒光。
“少帅,没有……”倒数第二队人马归位,向男子禀报道。
“少帅,天要亮了。回去吗?”行伍中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心地问道。
男子面容沉定,勒住身下的高头大马,冷冷回望了一眼催促他的侍卫。
那侍卫见惹得少帅不快,自觉失言,窘着脸又小声自辩道:
“弟兄们不吃不喝,连夜赶路,都已经好几天了。光是在甘州,就找了两天一夜。可这儿哪里还有军师的踪迹?再远,再远可要到回鹘人的营地了……”
男子沉默,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画卷。
画卷摩擦着他指间多年执剑留下的老茧,轻薄的纸张被捏皱了些,画上女子绝世无双的脸变得有些扭曲。
俄而,他开口,音色即便在呜呜不断的催人风声中也分外清晰和沉稳:
“这里是甘州,甘州没有,就去再远的肃州,之后还有瓜州、沙洲。天寒地冻,无人会在野外存活,她必是躲在某个城镇当中。”
“就算深入回鹘腹地,甚至远至祁郸,也要把她寻回来。”
他浓眉紧锁,好像在对着一个不在的人,许着他的誓言。
众人听清了他的命令,都在寒风中发了一层冷汗。
他们的主子,陇右军少帅崔焕之,乃西北簪缨世家,将门之后。如今刚过弱冠之年,手握重兵,每每下军令之时,不怒自威,已有大将之风,手下莫敢有异。
十日前他亲自领了一队轻骑精锐,自凉州出发,便装而行,一路向西,长途跋涉。起初只是应承长安的圣意,去塞外找到出逃的清河公主。众人那时才知道,清河公主,竟是他多年来养在身边的军师。
可众人渐渐发觉,少帅找到军师的心思之迫切,所动用的人力物力,早就超出那道圣旨所摄的威力。
甘州本是回鹘人控制下的胡汉交界地,若是再这么找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回鹘人察觉。他们被抓住事小,万一少帅出了闪失,陇右军恐失轴心。
几个亲卫惴惴不安,他们中的头儿是个唤作宁远的副将,便上前游说道:
“将军,派出的几队人马只剩最后一队,甘州城内怕是没有了。听闻与回鹘议和的使臣已从凉州出发,将军若实在担心,不如我们易装混入使臣队伍之中,看一看军师会不会在回鹘王庭?”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心想着,以使臣的名义去回鹘王庭探一探,总好过如今这般闷头四处暴露在风险下。
夜间风沙弥漫,崔焕之眯起了狭长的眼,遥望着数百里外回鹘人营地的篝火,心中骤然燃起了无限怒意。
若不是那战他大意失利,圣上也不会下旨议和,更不会派公主和亲。那么他的军师便只是军师,不必恢复公主身份前去与回鹘,惹她害怕得连夜出逃。
他护在心尖上五年的人,就此逃离了他身边,数日来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她上一回失踪,还是那小子的忌日。
那日,他赶到望断崖的时候,已是入暮。从上望下去,深不见底,黢黑一片。他不顾众将的劝阻直接攀下了万丈悬崖,最后,在崖底无数的死尸堆里,找到了她。
她守在一处矮小的衣冠冢前,眼神涣散,玉面泅着数道风干的泪痕。白皙的手指不断刨着周边的砂土,像是想要挖出什么东西。几个指尖细嫩的皮肉已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满指鲜血,甚至可见森白的指骨。
唤她也不应,只是兀自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片尸骸都找不到?”
忽然,她像是魂魄归体,空洞的眸子突然迸射出一道光来。她紧紧抓出他的小臂,满怀期许地问他道:
“你说,他会不会没死?他会不会,太恨我,所以,一直躲着我?”
他心如刀绞,掐着她的肩,咬牙厉声道:
“你清醒点,长风他死了,已经死了很久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绝望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体力不支,一度昏厥过去。
想到此处,他握紧的拳头忽然拔剑出鞘,怒挥之下,旁边的土墙应声轰塌倒地。
“少帅,少帅!”最后一队终于迟迟归来。
最前面的侍卫飞身下马,向主子递上一片沾了血迹的丝帛和一支黑箭。
崔焕之一看到那片雪白的丝帛,眼中像是淬了火一般,折射出星子来。
细腻滑溜的丝帛躺在在他粗砺的掌中,柔软而安定,犹如一片凝脂玉肤。他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抚着这片不过他半掌大的裂帛,像是在感应曾经穿着它的主人。
这是她的月白大氅。上好丝缎绣着漫天流云舒卷的纹路,他之前几乎日日都见,绝不会错认。
他将这片丝帛贴身收起,又凝视起了那支箭矢。
箭尾带着三支黑羽。是回鹘玄军的箭。箭身粗长,射箭的人力大无穷,且射术精湛。箭尖有残留的丝线,与那片裂帛上的如出一辙。
他用手指一拭,指腹渐渐染上几滴干涸的赤红。
是她的血?她中箭受伤了?
“少帅,是在甘州城外几里处的密林发现的。地上还有打斗的痕迹。”
他的眸间瞬时覆下几道阴影。掌心施力,将这支箭拧断成两折。
看来,她是被回鹘人抓走了。
崔焕之剑眉一凛,轻轻舐去了指尖的血,幽声问道:
“那队使臣现在人在何处?”
“就在甘州城外的山坡下驻扎。”
他闻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扬鞭朝城外奔去。
天蒙蒙亮,一抹鱼肚白像是青灰的瓷釉,在天穹处裂出一道口子。
今日玄王叱炎出征祁郸,回鹘王庭外已列好了兵阵。
辰霜立在行伍里头,遥望一身玄甲的叱炎在阵前点兵。
奔马长啸而过,卷起阵阵沙尘,她望着指挥若定的男子,目光随着他身形影动,半刻都不曾落下。
他手执马鞭,脚踏马镫,挥斥方遒的模样,让她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少年将军,思考时也习惯于双手绞着马鞭,轻踢马镫;调兵遣将时,不喜静坐马上发号施令,常常驱马徘徊于阵前,来去数十丈,他嘹亮的令声传遍辽阔的行阵。
眼前那个男子,有着和他同样的身形举止和细小动作,只不过多了一份蓬勃的野性。
她心中又燃起了点点星火,望着望着,却不知那男子已策马行至她眼前。
耳畔传来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伴着剧烈奔马后的低喘:
“本王今日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他察觉到了她一直以来的注视。
辰霜抬眸,望见了高坐骠马上的男子,赤翎玄盔,红缨飞扬,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许恍惚。
见她愣神不语,眉目哀愁,叱炎微皱眉头,:
“是想到即将要入虎口,这才知道害怕?”
“小人并不害怕。哪怕是虎穴龙潭,也要闯一闯的。”辰霜挺直了腰背,一脸正气,“只望殿下不要食言。事成之后,依我一诺。”
叱炎不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也并未回答她好与不好。
沉默间,他从胸襟中掏出一小瓶,抛掷于她手中,冷冷道:
“本王要的,是一个香饵,不是残饵。”
辰霜不解,接过那瓷釉小瓶后打开,看到那褐色的膏体,才知这是中原上好的金创药。当年在陇右军中,只有三品主将才用得上的,在塞外更是可遇不可求。
她这才发觉,肩头的箭伤又有一道小口子裂开,在她雪白的胡衣上渗出了乌红色的血。这几日心烦意乱,不曾记得上药,这伤口才迟迟未好,现下血才又溢了出来。
叱炎定是看到了血迹,不知他哪里得来的药,又为何会给了自己。
辰霜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既是关键的诱饵,他许是要利用她这副精贵的皮囊,才迫不得已施药的吧。
如此思定后,她便心安理地收下了药瓶,微微屈膝,对着马上的男子道:
“谢殿下。”
叱炎颔首,偏过头望向远处。片刻后,他一扬下颚,沉声道:
“你们大唐的使臣来了。”
辰霜循着他指的方向,踮起脚尖,目光越过绵延的玄色甲兵,望见了熟悉的朱红色旌旗,上面大大的“唐”字一下子便戳进了她的心扉,涌起一股热气。
万般复杂的情绪顿时落入她胸怀。
天意弄人。她本唐人,此刻见了故国旗帜,却要无奈回避。
在那朱旗之后,是一片绛紫色旗帆隐在最后边。
陇右的人也来了?她心下一惊,随即想到:使臣必有军队护送,来的是就近的陇右军,也是顺理成章。
可里面,会不会混着来抓她回去的人?
辰霜顿时有些心慌。她今日并未着回鹘正常士兵的服饰,只是惯常的一身白衣,在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也未免太过显眼。
出征的军队遇上前来的使臣,狭路相逢,这时机也是太不凑巧。去哪里躲着,避开这群使臣的视线呢?
叱炎似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慌乱,从马上对她伸手,道:
“上马。”
辰霜瞥了一眼递过来的箭袖,护甲绑得极紧,显得愈发遒劲有力。
她对着这份突如其来的邀约有些犹豫,迟迟未动,纠结之中,又听到一句:
“再不上来,他们经过,可要看到你了。”
语调轻浅,未带一丝催促,也没有一点不耐烦。
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只是静静地在她眼前摊开,等她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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