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霜眼一闭,心一横,将手覆在了他张开的大掌上。他随即收拢五指,握紧了她的手,大臂一用力,将她抱于马前。
“驾——”
叱炎拢紧了缰绳,双臂甩动间,将她整个身躯环在胸前。他黝黑发亮的玄羽大氅随风翻腾,挡住了她的身躯,将她包裹起来。
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驾马之人身前还有个娇小的女子。
她的发冠顶着他坚硬的下颌线,后脑倚在他的颈窝处,肩背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律动之时作擂鼓之声。
“扑通,扑通——”
疾驰间,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辰霜有些头晕,分不清跳得那么快的,还是自己的心,还是他的。
她能感受他每一次的吐息,透过面具传来,像是炙烈的火星子,一点点落在她小小的耳垂上,酥酥麻麻,泛遍全身。
辰霜无所依托,只能扶着马鞍凸起的边缘,心惊肉跳间,不由缩起了身子。
察觉到了身下之人的不安,叱炎微勾唇角,不再逗弄,猛地扬鞭驱马前进。
绕行了兵阵半圈之后,叱炎驾马来到了后方辎重处,缓缓勒马停住,道:
“下来。进去吧。”
辰霜如蒙大赦,下马后,看到了眼前一方破旧的辇车。
这便是她的藏身之所了。她撩开帷幔一看,里面坐着好几个女子瑟缩在一起,有胡姬也有汉女。
“这是?”她有些疑惑,转身问道。
“诱饵又岂能只有一个?”身后的男子淡若轻风地说道。
事急从权,辰霜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再问她们的身份,便飞身入了辇车,和内里的人挤在一块儿,一声不吭。
大军出发,阵前的骑兵率先出动,马蹄声铮铮,震天撼地,惊飞了数只隐匿在草原上休憩的兀鹜。
半刻之后,后方辎重一并起动。辰霜坐在辇车中,听见前方的车夫“驾”地一声,辇车也飞速奔驰向前起来。
望着帘外不断后退的风景慢慢从大军的摆阵变为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辰霜一口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大唐的使臣队伍与出征的玄军擦肩而过。
迎面撞上的时候,大唐队伍前头一身赤红胡服的男子心头一震。他死死盯着对面领头的主将,那副熟悉的玄铁面具。
数次在凉州城外的对战,都是这副面具的主人,领军在阵中所向披靡,他眼睁睁看着他亲自苦训的陇右军在面具的主人手下节节败退。
那人此时身骑一匹通体玄黑的高头骏马,马头马身皆披有和主人身上一色的玄甲。寒风烈烈,吹开他的氅衣,露出内里的玄袍玄甲,蹀躞革带间别着数道弯刀利器。
崔焕之握紧了手中的剑鞘,目眦欲裂,眼中似有滔天怒火。
一旁的使臣吓得不轻,赶紧悄悄拉了拉崔焕之的衣袖,对他死命摇了摇头,小声劝阻道:
“吾等皆在回鹘人的境内。少帅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卵击石啊。”
崔焕之终是放下了剑鞘,收回了目光。
两队交汇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回头问身后的亲卫宁远,道:
“你看到了吗?”
宁远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腰间的那柄银雕匕首,是她的。你不会认错,我更不会。”崔焕之面色冷郁,道,“她果然在回鹘。”
“将军打算如何?”
“既然来了回鹘王庭,先在里面找一圈。”崔焕之眯起眼,眺望远远离去的玄军,令道:“派人跟着,他们前往哪处?”
回鹘王庭,可敦帐中。
瑞兽香炉袅袅生烟,烟幕中照出一个衣着华贵女子窈窕的侧影。
香芝从外头进来,躬身禀道:
“公主,议和的使臣已到了牙帐外。玄王已领兵出发,清河公主也一并跟去了。”
宴海对镜调整着一串珊瑚红的耳珰,似是不满,又换上了一对饱满圆润的东珠,一边说道:
“甚好。”
香芝上前,替她摆正了发髻上三道错落别致的金钗,幽声道:
“奴婢不解,清河公主为何愿意随玄王去那凶险万分的肃州?公主也竟由着她去?”
宴海轻轻摇头,笑道:
“她本就想躲过大唐的追兵罢了。”
“再者,回鹘本在大唐与祁郸中间,多年来为大唐挡了多少祁郸铁骑。肃州兵败,甘州便是下一个。唇亡齿寒的道理,她岂会不知?”
“无论如何,跟祁郸那边的翠雪说一声,看着清河。别让她死在那儿,也别让她跑了。”宴海梳妆完毕,正要前去可汗帐中会见故国使臣,帐外传来通报声:
“可敦,大唐陇右使臣求见。”
她心下犯疑,单独觐见,必是有要事了。
“传——”
帐门掀起,进来两个俊俏的青年男子。一个赤袍在前,气度雍容,贵气逼人,一个青袍在后,身姿挺拔,看起来像是侍从。
二人屈膝半跪,道了一声:
“陇右军来使,问可敦安好。”
宴海目光轻轻扫过来人腰间别着的金鞭,回头示意二人不必多礼。
赤袍男子侧身一转,身后的下人便递上两个匣子,在她面前打开。
一匣子簪钗步摇,一匣子宝石跳脱。
美玉明珠,耀人睛目,全是她过去在宫中钟爱的东西。
看来,是有备而来。
宴海收回目光,见那赤袍男子笑道:
“这些小小心意,都是单独孝敬可敦的,祝可敦万寿无疆,福泽深厚。”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这些珠翠,随手拿起匣中一颗拇指大小的东珠,在指尖赏玩,竟比她耳上悬着的那两颗更光泽明亮。
少顷,她不动声色,将东珠放了回去,轻轻一挥手屏退了其他仆役,重新打量起了来人。
赤袍男子应是与她差不多年纪大小,宽额窄颚,浓密的剑眉之下,一双狭长的凤眼似笑非笑,举止从容,谈笑自若。一看便是哪个王孙公子家的儿郎。
“所谓何事?”她坐在帐子中央的主座上,示意二人落座。
赤袍男子也不客气,掀袍敛衽,径直坐在离她最近的客座之上。他接过香芝递过来的团茶,慢慢呷了一口,微微一笑道:
“陇右军多年仰赖可敦相助,薄礼一份,还请可敦笑纳。”
“我相助的是大唐,并非陇右。”宴海没好气地说道,“崔嗣那个老东西叫你来的?”
男子躬身一拜,道:
“父帅不得空,便由我前来向可敦问安。”
宴海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道:
“你倒是坦荡。”
赤袍男子笑得温良,再拜道:
“既已被可敦看出,倒不如坦诚相见。我叫崔焕之,可敦唤我焕之即可。”
她虽心中惊异,但也并未显在面上,只道:
“崔家大郎身份矜贵,今日为何亲自前来?直说便是。”
崔焕之也不再绕弯子寒暄,单刀直入地问道:
“实不相瞒,焕之此次为清河公主而来。”
“清河?”宴海手中揾茶的手顿了顿。
“正是。可敦可是在回鹘王庭见到过她?”崔焕之见可敦眼中似有波澜,惊喜地追问道。
宴海闷头饮了一口掌中的茶,摇头道:
“我自来了回鹘,已是十多年未见清河了。我还以为,她早已死在了当年宫变中。”
“说来话长,清河五年前辗转投奔我陇右,成为军师,已是我军左膀右臂。今次战败,她听闻圣上要拿她和亲,便从凉州逃走。我等已找了数日,还未找到。”崔焕之徐徐道来,又取出怀中一片带血的裂帛和一支断箭头,向她示道,“但已探查出她来了回鹘,不知可敦近日有否有所发现?”
宴海瞟了一眼他手中之物,在心中哼了一声。
恐怕这才是二人单独来见她的目的吧。
她用帕子轻轻掖了掖沾了茶水的唇角,不慌不忙道:
“按理说,来王庭的汉人都必要经我手。她若真来了,怎逃得过我的法眼?”
崔焕之点头称是,又道:
“因清河公主出逃,长安那边已定下了一位宗室女封为公主,代为和亲,她已不必再去。若是能找到她,由我将她带回凉州,此事也算圆满。”
“往年向来是以宗室女和亲没错,可掖擎可汗你也知道,当年一力要求,只娶公主。不然我也不会以公主之身,下嫁回鹘。”宴海神情肃然,嘲道,“长安那边打的主意,怕是要落空了。”
“今次使臣前来,为的就是和谈之事。无论如何,前耻不忘,大唐不愿再失一位公主。可敦在回鹘劳苦功高,多年来襄助良多,陇右崔氏永志难忘。”见她神情有所缓和,崔焕之才补了一句,“若有她的踪迹,还请可敦速速飞书传来。我等感激不尽。”
宴海放下茶盏,起身淡淡道:
“找人此等小事如何劳烦陇右少帅亲自前来。你身份尴尬,在王庭不宜久留,再待久了,怕是连我都护不了你。”
崔焕之二人施礼后告退。
宴海没有送出帐外,只是举目望着帐内封闭的天空。
可敦帐,比之记忆中的皇宫显得犹为狭小和困顿,她身其中,茕茕孑立,背影落寞。
人都找到回鹘来了,还真是情深义重。
她这个妹妹,印象中小时候总是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只因她是婢子所生且不受恩宠。流落宫外十余年之后,倒是比她所想的,更为出色。连陇右军少帅都对她如此看重。
她不由瞥了一眼他们送来放在一旁的两个匣子。里面的宝物贵重得抵得上半座城池人一月的口粮,竟只是为了从自己口中探得她的行踪和消息。
这颗棋子,还真是精贵。
宴海低下头,轻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唤来了香芝:
“把这两匣子的东西都变卖了,换成粮食和棉衣分发给边境的灾民吧。无论是胡是汉,都可取用。今冬旱灾,民生多艰,受饥荒和冻馁之苦的人不再少数。”
香芝受命,前去翻看这匣子清点数量。她捞起一串碧玺耳珰,朝宴海挥了挥道:
“公主不自己留下点什么吗?奴婢看着,都是些好精致的物什儿,比当年咱们在宫里头瞧见的,不逊色多少呢。”
幽绿的珠子折射出剔透无暇的光,生机勃勃的翠色表面映出女郎秋水一般的明澈双眸。
只不过,这泓秋水很快化成了枯泽。
“以色侍人罢了,还需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女为悦己者容。她已无悦者,又何劳容之。
宴海不再多看一眼,摆了摆手,任香芝拿走匣子退了出去。
崔焕之二人行至营外,跟上了使臣团的大部队。
二人窜入其中,犹如滴水入海,俨然从未离开的样子。在人群接踵摩肩的掩护中,宁远忍不住上前,附耳低声道:
“将军,为何不将看到军师那柄匕首的事说出来,问一问可敦呢?”
“她都下了逐客令了,无论她知情或是不知情,都是不愿再说的。”崔焕之抿着薄唇,乌木般的眸子深沉有如云霭。他心不在焉地随手扶着皮鞭赤金的纹路,将它绷紧又松开了数回。
“更何况,何必要将我们知道的都一并奉上。筹码一下子打光了,之后还怎么玩?”
宁远心中转桓了一番,点头称是,道:
“将军深谋远虑。方才我们的人已有来报:王庭内并无军师的踪迹。另外,玄军是去了肃州。前些天,祁郸人突袭了肃州占了主城。”
崔焕之迎风而立,任由尘土不断扑在面上。他没有半分犹豫,说道:
“那么,接下来便去肃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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