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这些巫医闯下大祸,那么,儿臣斩了他们便是。”叱炎语焉不详,避其话中锋芒,随即大手一挥,示意侍卫行刑。
辰霜明白过来,这女子的话中之意,剑指的是自己。
那达干是他们的人,被叱炎当庭斩杀。他们来势汹汹,是要找叱炎讨要说法,兴师问罪来了,怎能轻易够善罢甘休?
而这件事始作俑者,便是亲自制下那批药粉的她了。
既是因她而起,如何能让几位无辜的巫医丧命于此?
“殿下且慢!”
她出了声,人群侧目,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辰霜低垂着头,碎步行至叱炎身前跪下,陈情道:
“殿下明察。小人当日见巫医大人们为药材为难,便私自取了汉方记载的配方替补。不成想,竟造成如此祸事。一切皆是小人之过,请殿下和贵人不要迁怒无辜之人。”
她的下颔死死抵在喉间,不敢抬头去看叱炎。可想而知,他的目光此时定是已将她千刀万剐。
“这位,便是玄王新收的女奴,在大可汗宴上,那位一舞动王庭的佳人了?”未等叱炎开口,女子便率先开口笑道,“你,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何其轻柔婉转,一口耳熟的汉语令人如沐春风。
辰霜像是受了那女声蛊惑,不由自主地缓缓扬起头。双目碰撞间,一对顾盼神飞的吊梢凤眸映入眼帘。
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子的容貌。
记忆中,宫墙绿柳,翠眉花钿,金钗步摇,再度涌现。一切往事,恍若隔世。
“姐……”辰霜心中大震,一字还未出口,她便咽了回去。
这女子,竟是回鹘可敦,她的长姐,大唐当年的宴海公主。
他乡遇故人,辰霜顿时诸般滋味酿在心头,既是惊喜又是酸涩。
许是注意到一旁叱炎压抑万分的目光,她迅速敛容,收起目光唤了一声:
“参见可敦。”
“乖巧可人。长得真是水灵。”宴海轻笑着,俯身下来,手如柔荑,指尖轻弹她的面颊,“难怪连希乌大人也对她青眼有加。”
辰霜汗颜万分,却毫无怯意。只眼神不自觉地向立在一旁的叱炎瞥去。
男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递来的目色,也回望过去。四目相对之时,她似在在他冷峻的面具之下,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宴海轻咳一声,对身姿肃然的叱炎道:
“不如这样,我见这个汉人女奴,心生喜爱,既然她与达干一案也有牵连,不如由我带回帐中,自行处置。不知玄王可否割爱?”
“不可。”
“不可!”
辰霜惊呼而起,竟与一个声音异口同声。
当下,瞬时静得落针可闻。
她循那个声音望去,落入叱炎目中一道可以杀人的寒光之中。
辰霜话到嘴边,才异常到自己的失态。却不料叱炎几乎和她同时出口。
一个奴隶怎可当众草率发声,顶撞堂堂回鹘可敦?即便,她曾是自己的长姐,可她未必能认出她来;即便已经认了出来,也未必会立刻替她解围。
她不由冷汗淋漓,微微偏首,求助的眼神只能望向那身长玉立的玄衣男子。
男子的面具依旧森然,只可隐约看到侧脸那道下颌线绷得极紧。
她隐隐感到,叱炎和宴海二人之间,虽无兵刃相向,却胜似剑拔弩张。
“此女已是本王的帐中女奴。可敦若是缺人,儿臣再去周边掳几个汉女,挑样貌好看的送来便是。”叱炎似是感应到了她哀求的目光,虽未回视,但平淡的语调之中带着一股子强硬。
方才被两个人一口拒绝,宴海肤如凝脂的玉面霎时变得有些难看,她冷笑道:
“此女事关达干一案,若是我今日执意要带走她。你当如何?”
叱炎的目光不由落在那个女奴眼底的那颗泪痣上。她半垂着头,雪白的后颈像是一截银钩弯月,日光之下,隐隐可见一层婴孩般的浅色细绒。
她是在害怕吗?为何身体颤得比昨夜更加厉害了。
他虽有些意外,内心却顿感充盈。
他不假思索,即刻以不容辩驳的语气道:
“那今日,儿臣必要与可敦计较到底了。”
众人哗然。
一向温和的可敦咄咄逼人,玄王叱炎竟然也分毫不让。
一时间窃窃私语,不少人纷纷看向地上那个看似卑贱的汉女,像是要在她凌乱的面色上瞧出些门道来。
区区一个女奴,何足令回鹘王庭的两大尊主在人前相争不休?
宴海也不恼,悠长目色掠过底下神情坚定的辰霜,又回到叱炎身上,轻声道,
“呵,玄王好手段,连一个汉人女奴都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叱炎不置可否。
“你好自为之。达干之事,我必不会就此罢手。”宴海抛下一句话,拂袖领着乌泱泱一片的仪卫离去。
“恭送可敦。”
辰霜遥望着一行身着汉服的人远走,心中像是被抽离了什么东西,瘫倒在地上。
“起来吧。”叱炎见她身姿虚弱,令道。
见她闻言不为所动,久久跪着,他又没好气地补道:
“赦免巫医死罪,罚俸半月。”
辰霜这才起身,腿脚因昨夜泡水还有些发抖,她咬唇吃力地站了起来,揖道:
“谢殿下宽宥。”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几个巫医如蒙大赦,又对着二人千恩万谢了一番。
许久,草原空旷,再无人声。
焦虑和失落一并涌上心头,辰霜蹙着眉头,心若浮萍,飘荡无依。
“怎么?不随族人回去,现在才知道选错了吗?”头顶传来叱炎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既然说了要留在殿下身边,必会遵守诺言。”她恢复了平淡的语气。
“为什么不和可敦走?”叱炎掠过她欲盖弥彰的说辞,径直问道。
辰霜眨了眨眼,牵动嘴角,故意反问道:
“我又为何要跟她走?”她扬起头,迎着风,语带骄傲,“我们中原女子,一向忠贞不二。作为妻子,不事二夫;哪怕奴隶,都不侍二主。”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叱炎似是在笑。
他的声音笃定而克制,目光淡漠而锐利,仿佛要将她的心思穿透一般:
“你对本王,有所图谋。”
辰霜眼底的惊异倏忽即逝,很快又恢复退潮般的冷静。只微微一笑地回道:
“殿下对我,亦有所谋。”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叱炎撩起眼皮,微微侧眸,正好撞上她眼中暗自收拢的余光。
四目相对,视线交织。不过转瞬,又各自偏离,望向别处。
叱炎没有再继续追问,两人之间突然多了一层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旋即又说起了另一桩事。
“所以昨夜,是你给自己灌了猛药,再来寻我救你?”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谈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辰霜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生了几抹薄薄的红云。她忆起昨夜两人在床帷间的姿态,颊边红云须臾便漫到了耳廓。
他不会是以为自己是在主动轻薄吧。可她明明在榻上说得很清楚了:除非摘下面具一睹他真容,否则绝不就范。
虽明知那可能微乎其微,她还是想看看,那面具下的面容。
若是他真能摘下面具,只要那张脸不是她的少年郎,她也会想方设法逃脱。
她心思有些烦乱,垂下头,小声辩解道:
“是那达干使诈,我中计了……”
他轻笑一声,不再言语。似是不信,又似信了。
辰霜如同被人窥了阴私,张口结舌,还欲争辩,却见叱炎忽而转身,那副面具正直直对着她。
“你最好不要再玩什么把戏。”他轻浅地说道,面具里面漆黑的双眸如钩子一般定在她绯红的面上,“下回,可没那么好蒙混过关了。”
这是在告诫,还是在威胁她?
辰霜撇了撇嘴,不以为意。总之,他这副面具,她摘定了,且是非摘不可。
入暮后,难得此夜重云掩掩,无星无月。
辰霜在帐中心思深重,辗转反侧。
朦胧中,心底的那个少年从脑海中浮现。
他的神色隐忍而悲伤,一言不发地送她上了马,让她离开凉州回到长安,此生永不相见。
她于奔马之上遥望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一直念着他回头。
可少年真的一刻也不曾回头,转瞬便没入了无尽黑暗之中。
是了,她伤了他的心,他如何会愿意回头。
泪水不知不觉溢出了她颤动的长睫,湿了她鸦羽般的鬓角。
辰霜心口一疼,睁开雾气重重的眼帘。
少年的身影消散了,叱炎的面具又映入脑海,挥之不去。
不对。一点都不像。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何会生得一模一样的一双眼?
牙帐之中不知何处起了筝鸣。琴声悠悠,如泣如诉: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1】”
是《胡笳十八拍》,曲调苍凉,哀婉动人,闻之无人不起哀思。
十二载光阴荏苒,文姬尚能归汉,她身在回鹘,又何时能再回大唐?
今夜,叱炎和几个亲卫都不在营中。听着听着,辰霜心念一动,避开守着她帐子的侍卫,循着琴音找去。
空旷无垠的草原上,天间虽不见乌云下的月色,仍有清辉落下。合着琴音,原本粗犷的塞外在此刻也显得温柔起来。
抚琴的女子已换去了白日里的碧色团窠纹胡裙。她端坐于在一方木案前,垂着螓首,十指纤纤,拨人心弦。一身白底牡丹纹的襦裙,肩披金丝帛带,照汉人样式梳着堕云发髻,显得清丽动人。
辰霜对着她行礼道:
“曲有误,周郎顾。可敦鸣筝,每十拍皆有一拍漏弹,是故意要引小人前来一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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