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炎头也不回地出了帐子,耳畔传来帐内哗哗而下的流水声,以及极其细微的痛嘶声。

    他的思绪,似停留在那帐中,悠然忘归。

    方才,她倚偎在青灰色的氍毹之中,像是一只他刚捕获的小兽。皎玉般的面容还带着干枯的血痕,粘着几缕汗湿的青丝。娇软的身子,一触便会浑身颤抖。

    明明看起来孱弱不堪,却神色凛然,令人不可妄念。

    但一想到她说,要摘下他的面具,叱炎的脊背便生了一阵恶寒。

    这张面具是大可汗救他那日赐下的,勒令他终身不得摘除。他亦十分清楚:以他的身份,仅仅靠战场出生入死而获得今日的地位和荣耀,与这张面具脱不了干系。

    这张御赐的面具,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命门所在。

    而这个汉人俘虏,竟要一睹他的真容。

    这无异于要取他的性命。

    对她的身份,他早在心中已转圜了无数种可能。

    是大可汗派来试探他的吗?还是宰相希乌故意挑衅的把戏?抑或是,凉州城里那群汉人用来离间的奸细?

    出离愤怒之下,他刚才差点动手拧断那截纤弱的脖子。

    可看到她胸口的疤痕,他却骤然收了手。

    他竟由着自己心生好奇,去探她那处伤口。不曾想,却被淡漠拒绝。她捂着胸口,十指掩住了那几处疤痕,眉头高高蹙起,目中似有嗔意,像是护着一件心头至宝。

    如此隐秘,必是有疑。

    而他一看到那些伤痕,脑中似被劈裂一般的刺痛。记忆像是被撕扯开来,里面却只见一片空白。

    他不得解。只道是今日饮了酒。酒色作祟罢了。

    叱炎立在帐外,任由漠北寒风拂起他有些凌乱的鬓发,吹得他有了几分清醒。一侧身便看到葛萨提着夜灯寻来。

    夜深,寒风愈演愈烈,葛萨走来的时候不由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却见他的殿下只着单衣,襟前散开几颗结扣,露出酒后的酡色一片。

    殿下一向酒量极好,今日怎么这般上头。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殿下去那女奴帐中了?”

    叱炎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我正要说此事。我连夜往返凉州,马都跑死了一匹,殿下以为为何?”葛萨轻笑,邀功似的凑近了一些,瞧着左右无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卷画纸,指予他看。

    叱炎接过画卷,稠黄色的薄纸展开,上面描摹着一个女子,容貌妍色无双,高束发冠,身披大氅,腰间别着一柄短小的匕首。画中央镌着一对明眸,尤为夺目。明眸之下,一颗泪痣,犹如滴墨纸上,画龙点睛。

    一个时辰前,同一双眼,还在他身下炽烈而又悲戚地望着他。

    “凉州城内外都有她的画像。陇右军在寻她,最远的一队,已快到甘州了。”葛萨小声禀道。

    “阵仗倒是不小。”叱炎的目光从画卷上撤回,紧接着问道,“可有查出,他们在寻的是何人?”

    “陇右那些寻人的将士,派出来的都是精兵,油盐不进,口风很紧,套不出话。我不敢贸然出动,怕打草惊蛇,还得再花些功夫。”葛萨挠了挠头,瞅了瞅寒风中岿然不动的叱炎,补道,“我还问了我们营中的几个陇右军战俘。可惜都是些下等兵,没人见过画卷上的人。”

    “有点意思。”叱炎从袖中掏出从她手中夺来的匕首,指腹轻抚着鞘上阴雕的银灰纹路。

    中原人的匕首,短小精悍,应是根据她身形特制的。

    在他宽大的掌中,倒像是一玩具,格格不入。

    可是,他望着那匕首,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这种感觉,淡淡的,好像清晨草原上的薄雾,在记忆中转瞬即逝。

    好像在哪里见过。

    左右翻看间,他骤然发现,匕鞘的罅隙间,好像秘密地刻着些什么。他从葛萨手中拿过夜灯,照了下去。

    辰霜。

    这两个汉字,可是她的名字?

    叱炎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窥探得逞的快意。如此,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她这个谜题,他暂时得了一个谜面。

    “去,再陇右军中查一查,可否有唤作‘辰霜’的人。”叱炎把玩着匕首,淡淡道,“若我猜得不错,大可汗不日便要我再攻凉州。届时,留着她,许是有几分用处。”

    葛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躬身领命。

    此时,一个手下奔来,对二人禀道:

    “启禀殿下,那达干已处理干净了,后事还请殿下定夺。”

    “既是我营里的人,厚葬便是。”叱炎随意将皱起的衣襟捋平,上面还残留着那女奴的气息,令他有些分心。

    “恭喜殿下,借此机会又除去一个眼线。”葛萨语调中难掩欢欣,“这个达干,光吃粮不干活,还成天胡作非为,在我们面前晃悠,本就该死。”

    叱炎不露声色,顿了顿,问道:

    “那边,通知到了吗?可有什么动静?”

    “可敦帐中,暂并未来传话过来。”

    叱炎嗤之:

    “她手眼通天,不在宴上,也该对当时的情况了如指掌吧。”

    “大可汗都说殿下护驾有功,还赏了酒,殿下还有何可担忧的?”葛萨双手抱胸,满不在乎道。

    “自是要做的滴水不漏。”叱炎接过手下递来的一瓶螺钿漆酒器,那是达干死前手里拿着的,此时酒器已半空,应是被他饮了不少。

    叱炎打开瓶盖,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并未有异,闻不出所以然来。

    他问道:

    “你是说,达干饮了这酒才发的疯?”

    “正是。”

    叱炎见夜已深,最后一道目光从画卷上那女子狡黠的泪痣间扫过,似有所悟道:

    “那便明日令巫医一看,两边都需给个交代。”

    “可敦必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翌日清晨,辰霜被一声鹰唳惊醒。

    她睁开眼,只觉日光刺目,浑身无力,四肢如同被马蹄踏过一般麻木酸痛。所幸,一夜过后,那药效已消,再无异感。

    辰霜起身往巫医帐中走去,想要讨点草药治一治冰水泡过后崩裂的伤口。

    意外的是,帐中清寂,并无一人。

    她暗自奇怪,又退了出去,却见穆护从远处的草场奔来。

    “阿姐,不好了!巫医他们……”他跑得很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道。

    “怎么了?慢慢说。”

    “今天一大早,殿下将他们都叫去审了。这会儿,说是要砍他们的脑袋!”

    辰霜大惊,急切追问道:

    “所谓何事?”

    “是……是那达干的事。”

    辰霜心下已猜得几分,深觉不妙,情急跟着穆护往草场走去。

    今日雪霁初晴,烈日当头,草原厚积的雪已融去了大半,露出底下枯黄的衰草来。冬日疾风呼呼而过,吹得人有如冰柱。

    草场已立了一大片人,透过人群绰绰的缝隙,辰霜看到熟悉的几个巫医被捆着跪在当中,于刀下瑟瑟发抖。

    叱炎依旧是一身玄色衣袍,肩甲锃亮,英姿勃发。他那只乌羽白头的海东青在上方不断盘旋着,睥睨众生,好似随时都会俯冲下来扑人。再旁边,围着一群带着尖利陌刀的侍卫,更衬得他浑身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的身后几步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只露出一片团窠纹的青碧色裙裾,头顶一角桃形云镂冠,双手拢于袖下,被一众胡服仪卫簇拥着,贵丽无比。

    是个女子?看阵仗,她的身份应不在叱炎之下。

    辰霜还未看清,大部分的视线便被前面的大汉挡住,正要拨开人群看个仔细,却听到一声哀嚎:

    “殿下明鉴!那达干没几日便要来讨那药。今年冬日严寒,草药生长本就比往年缓慢,数量极少,实在难以为继。所以才用了几味并不常用的药材。小人们哪来的胆量,怎会是故意要害人啊?”

    跪地的巫医们磕头求饶不止,其状惨烈。

    叱炎侧身,对那女子微微颔首,道:

    “儿臣本是要亲审他们过来,再来禀报。既然亲自来了儿臣营中,便请听听他们口供。他们胆敢当面有半句虚言,我定当立斩不赦。”

    那女子身若弱柳扶风,浅浅一句,如同针刺:

    “达干是我帐中出去的人,怎么到了玄王这里,就成了如此不堪重用之徒。”

    那女子的声音!

    实在太耳熟了。辰霜猛然抬头,踮起脚张望,想要看清她的容貌,却又因力气小又一身伤,被人群挤到了更后边。

    “不过,我倒是要谢谢玄王,若非你当众将他即刻斩首,还不知道他在大可汗面前,要说出些什么胡话、闹出些什么乱子来。”女子轻飘飘的话隔着人群传来。

    辰霜不禁回忆起那达干死前的几句胡言乱语。

    是了,他死前确是说了一些大不敬的话,尤其是那句:他背后有人,他实际的主人,谁也得罪不起。

    那他背后之人,看来便是这个女子了。

    她究竟是谁?

    辰霜有了猜测,又朝里探了探身,却只看到一堵人墙。

    “儿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叱炎回得不卑不亢。

    “可惜,你这群巫医,手脚不干净。还真能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不成?”那女子冷言冷语,丝毫不把叱炎放在眼里,“不如,让我帐中的医官来瞧瞧。孙孝何在?”

    “臣在。”一个青年的汉人男子声音响起,“臣已探过那酒,酒中含有大量羊藿和巴戟天。且,有这两味药材的配方,出自中原,历来从未在回鹘医书中有过记载。这些巫医亦从未出过回鹘,自是绝无可能知晓。”

    那女子言辞厉了几分,冷哼道:

    “证据确凿。玄王,你好大的胆子。你是藏着什么人,还是故意包庇着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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