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戚守真记事以来第二次来到阳城东区殡仪馆。
殡仪馆若干年前经过一次规模比较大的修整,起码在戚守真的印象中原来的殡仪馆没有这么规整优美的庭院,礼堂的建筑也没有这样气派。
白天他赶到医院,在医院等待他的除了陈玲和戚龙飞外还有几个熟悉的邻居。戚龙飞懵懂慌张,陈玲眼睛红肿泣不成声,剩下的所有事都由戚守真出面处理。尸体从医院拉到东区殡仪馆,有专门的引导员带着戚守真去洽谈室商谈殡仪服务规格。定好之后戚守真向几位老邻居道谢后送走他们,然后又去殡仪馆的家属休息室找陈玲。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张蕾到来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多。她匆忙而来,在殡仪馆门口的店铺里买了一束花。戚守真正在联系戚镇平的堂兄,张蕾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期间还接到了公司的电话,说是戚星在医院被拍到的照片已经从新闻平台上撤掉了。
张蕾问宋天晴:“他说过什么吗?”
宋天晴说:“没有,一直在忙。”她有些惭愧,“我都帮不上忙。”
张蕾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这不怪你。”
戚守真结束电话后走过来,面容显而易见地憔悴,不过情绪看着还算稳定:“蕾姐。”
张蕾看着他:“戚星,节哀顺变。”
戚守真嗯了一声,说:“谢谢。”
张蕾说:“我能拜祭吗?”
戚守真说:“跟我来吧。”
戚镇平已经被转移到守灵厅的冷冻瞻仰棺中,门口角落的长沙发上坐着一对母子,见她进来就站起来。张蕾猜测这应该就是戚星的继母和弟弟。她上前行礼献花,又礼节性地和家属寒暄几句,由戚守真送出门。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张蕾问道,“手续都办完了?”
戚守真说:“嗯,今天明天停灵,后天办告别礼,火化下葬。”
张蕾又问:“那你要守灵?身体吃得消?”
戚守真说:“没事,里面有休息室。”
张蕾点点头:“你注意身体。”
戚守真露出一丝笑来:“谢谢蕾姐。”
张蕾带走了宋天晴,戚守真回到守灵厅。陈玲拉着戚龙飞的手,呆呆地坐着。他们昨晚在医院待了一晚上,同样是疲惫不堪。这间守灵厅设备齐全,分为最右边的守灵室,左边的两间客房,用来招待来客的会客区,还有卫生间,空调,电视,宽带,面积很大,因为只有他们三人显得格外空旷。戚守真劝陈玲带戚龙飞去客房休息,她也是真的累,没怎么迟疑就应下。
他自己来到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疲惫地往后躺,靠着沙发的皮质靠背。从到达医院开始他就没有一刻停歇,一直有人在与他交谈,告诉他现在应该做什么,之后还要做什么,问他这个东西他想怎么做。现在闲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怎么过去的。我今天都做了什么?怎么从医院到殡仪馆的?路上好像和谁说过话,我说了什么?殡仪馆的引导员见到我时很惊讶,她认识我?刚刚陈姨带着戚龙飞进了哪间客房?
戚守真很茫然。
他下意识想去拿手机,一直没摸到才想起手机上午就没电关机,还没来得及充电。在会客厅的桌子上找到手机和宋天晴留下的充电器,戚守真摆弄好就又回去躺下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张蕾和宋天晴回来,给他带来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都是新买的。张蕾说她们在附近酒店先住着,让他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找她们。她们离开几分钟后客房的门被打开。
戚龙飞搀着陈玲的胳膊走出来,陈玲说:“小真,我带飞飞回家一趟。”
戚守真沉默地把他们送出门。
这下整个守灵厅就剩下他自己了。这里并不安静。空调制冷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外面走廊时而有人交谈,隔着窗户能听到外面隐约的哭声。戚守真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一墙之隔的守灵室。双开门大敞,露出居中摆放的棺木和祭台,祭台上摆放着香炉、糕点、水果,还有张蕾刚送上去的花束。戚守真出神地注视了十几分钟,慢慢站起走过去,站在瞻仰棺旁边。瞻仰棺被鲜花环绕,里面躺着的人闭着眼睛神态安详,陌生又熟悉。
陈玲和戚龙飞一直没回来。下午六点的时候工作人员来敲门,问戚守真需不需要吃饭,殡仪馆的食堂可以为家属供餐。戚守真只要了一瓶牛奶,他自己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
一种莫名的情绪支配着他的身体,让他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想做。如果不是理智告诉他自己多少得补充下水分和营养恐怕他连这瓶牛奶都不会喝。他很累,脑子里很混乱,一会儿感觉自己还在火车上,一会儿又觉得才刚到医院。侧身蜷缩在沙发上,戚守真静静等待夜幕降临。至于陈玲和戚龙飞什么时候回来……他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
七点半左右,天基本黑了。
戚守真把手机放在桌子那边充电后就一直没管,现在能知道时间全靠守灵厅大门旁墙上悬挂的电子时钟,三排红色的数字在黑暗中泛着荧荧红光。戚守真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现在还有些迷糊,撑着沙发准备起来开灯。
他坐起身才注意到长沙发尾部坐着一个人。
借助窗外亮光他只能看到大概轮廓,不像是陈玲戚龙飞,也不像是张蕾宋天晴。他想问是谁,但一张口就觉得嗓子又干又涩,疼痛万分。
那个人站起来走到门边按下开关。突然的亮度让戚守真下意识眯眼低下头躲开这刺眼的光芒,然后才抬头去看,一时发懵:“你……”他才出声嗓子就泛痒,大声咳嗽起来。
许晟几步走来,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瓶拧开递到他面前:“喝点水。”
戚守真缓了缓气,接过来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微凉的水滋润着他干涸的喉咙,那种感觉如此真实。所以,这不是幻觉,许晟真的站在他面前。
戚守真木然地看着许晟在自己身边坐下,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许晟,我爸他……”
早上接到陈玲的电话时他没哭,他只知道自己要迅速赶到医院;在停尸间看到戚镇平时他没哭,他要负责办理医院的手续,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联系交接;翻着戚镇平的手机通讯录和家里亲戚们联系时他没哭,他麻木地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得到不同人相差不多的反应,挂掉电话就要准备拨打下一个;独自留在守灵厅时他没哭,他站在瞻仰棺旁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但是现在,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某天早上突然说想吃鱼罐头,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戚镇平晚上回来真的给他带了一瓶。
他想起母亲去世后父子两人相依为命。戚镇平脾气变得暴躁,也不怎么和他交流。戚守真最害怕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抽烟的样子,觉得那个样子的戚镇平仿佛一尊石像。
他想起不知从哪天开始戚镇平又打起精神来,每天洗澡换衣服,定期去理发店,出门上班也不再总是那种阴沉的神情。后来戚镇平把陈玲领到戚守真面前,他才明白过来。
那时候他已经九岁。戚守真不讨厌陈玲,哪怕她对自己关心甚少,哪怕有了戚龙飞后她全副心神都在自己亲生孩子身上,哪怕戚镇平因为事故耗尽家底,失去劳动能力时陈玲以经济困难为由希望他扶持家里。此时距离他十七岁的生日过去不到一个月。
他尝试过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打工,但收入微薄,根本无法弥补生活开销上的巨大窟窿,而且休息不足精力不济导致他上课频频瞌睡,成绩开始下滑。月考成绩出来后戚守真低沉了一天,回家还得面对陈玲“肉价又涨了”的抱怨。最后他决定退学。班主任老师很惊讶,了解实情后苦劝不已,甚至找到他家里,苦口婆心地给他们分析可以请学校减免学费,考上大学能申请助学贷款,本科学位证有多重要等等。
戚镇平在卧室喝酒看电视,事不关己充耳不闻;陈玲先是尴尬,一听“助学贷款”立马紧张不已,说:“哎哟李老师,贷款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没看新闻上多少搞校园贷的大学生都跳楼自杀了嘛。”
“助学贷款和校园贷不是一回事……”
“不行,不行。”陈玲一口咬定,“我们这种家庭可不敢沾那东西。”
他退学的事已成定局,这事他谁也没说,只和关系不错的两个同学提了一下。都是象牙塔里的孩子,对于这种情况他们既为戚守真惋惜又无可奈何,当天晚上凑钱在校门口的小饭馆里点了几个菜,算是纪念。他们告诉戚守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找他们,能帮他们一定帮。小小的少年人在饭馆里信誓旦旦地说着豪言壮语,收银台后面无意听到的老板娘都暗中偷笑,但那是戚守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虽然后来他因为工作很难有时间再找他们,在他们高中毕业后彻底失去联系。
十七岁是个尴尬的年纪——未成年,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况且他也没有学历。受条件限制戚守真能做的大多是服务业,因为工作需求下班时间会比较晚,回到家时基本所有人都睡了。作息错开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很长时间都没能和家里人交流,虽然也没什么好交流的。最长的一次是一个月,月初把工资给陈玲时她问戚守真怎么比上个月多了五百块钱。工作地的老板不止这一摊生意,他问戚守真想不想换个地方干,到他经营的一家大型浴场当服务员。浴场规模很大,提供诸多服务,全天营业,戚守真有时上夜班,出门时家里只有戚镇平,回来时偶尔会遇到陈玲和戚龙飞准备出门。
有一次早上他收拾好准备上班,戚龙飞领着几个同学正好进门,见到他神情有些不自然。戚守真问:“是飞飞的朋友?”
他们笑嘻嘻地推搡着:“是~”
戚守真说:“我是飞飞的哥哥,你们好。飞飞,我要去上班了,你招待好朋友。”
戚龙飞小声嘟囔着:“不用你管。”
戚守真关门的时候就听那些孩子好奇地问戚龙飞:“你哥哥怎么周末也要上班呀?”
戚龙飞回答了什么他不知道。
……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旧事都在拼命冲刷着戚守真,不肯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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