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民俗随着时代潮流变迁,现在大众的普通认知是停灵几天,然后邀请来的亲朋好友吊唁,火化下葬,下葬后主家要请客吃饭。
祭拜仪式结束后现场所有亲属在落葬师的主持下肃立默哀,而后三鞠躬,整个葬礼就结束了。此时已经临近中午,一行人准备转移到预约好的酒店。
酒席是戚守真提前请张蕾帮忙订的,他不方便出面。戚镇平这边的亲戚只来了一个堂兄和两个堂侄,陈玲那边却一下子来了八口人。陈玲的老家在阳城隔壁丰城下面的一个小县城,昨天下午就到了,也是张蕾帮忙安排下榻的地方。包间里一共两桌,陈玲陪着自己家亲戚坐,戚守真和戚龙飞坐在另一桌。
戚镇平是独生子,父母在戚守真幼时就因病去世。他有两个堂兄一个堂妹,来的是二堂兄戚吉利,带了一个儿子。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几乎没人交谈。虽然都在一个城市,但戚吉利他们从很早以前就甚少和戚镇平往来,对戚守真更是不了解,甚至早上见了面才知道最近热播剧里那个刑警小夏是自己的亲戚。他们生疏客气地劝他节哀,戚守真情绪低沉地回应道谢。
饭后他们就要离开,戚守真先去把人送走。陈玲说她的几个亲戚想去家里坐坐,戚守真没说什么,准备叫车送他们回去。陈玲犹豫地说:“你也回家看看吧。”
戚守真沉默几秒,答应了。他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他来到酒店客房的时候许晟正在接电话,一边给他开门一边听着,偶尔应一声。戚守真走进去,疲惫地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摔在床上。过了两分钟他听到许晟说“回头再说”,然后就见他站在自己旁边,弯腰低头往下看:“还好吗?”
戚守真说:“陪我躺一会儿?”
许晟站直走到床的另一边,片刻后戚守真感觉到床的下陷。许晟和他并排躺着,侧身看着他。戚守真勉强笑了笑,往这边挪了一下,许晟默契地伸出手把他捞进怀里。
戚守真的一只胳膊搭在许晟的腰上,呆呆地注视着自己对面的墙头灯,突然说:“他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一直这么认为,甚至不想面对他。可是,为什么他去世了我还是会难受?”
许晟说:“人之常情。”
戚守真把头埋在许晟颈窝,眼角滑出的泪水被许晟的衣领完全吸收。
他们静静地相拥着。
许晟一手揽着他,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以示安慰。过了十几分钟,戚守真又说:“我得回家一趟。陈姨主动叫我回去,大概有事要和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许晟说。
戚守真抱紧他:“我不喜欢那个家……这么说不对,应该说,那早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许晟用手掌贴着他的后颈,他掌心的温度让戚守真闭上眼睛。他声音低沉有力:“没错,你的家在京城,在清景园五号楼的七楼。那里有你亲手添置的家具,阳台有你亲自买来的盆栽,书房有你收藏的各种电影光碟,卧室床头有你珍惜已久的口琴。”他顿了顿,又说:“还有我。”
戚守真睁开眼睛看他。
许晟的目光很认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戚守真到家时戚龙飞和另外两个孩子在客厅看电视,没见到大人们。留下来的是陈玲的兄嫂,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陈家的两个孩子和戚龙飞年纪相差不大,虽然刚经历一场丧事,但很明显一个陌生姨夫的死亡对十岁出头的他们来说无法感触太深,他们对戚守真这张脸更感兴趣,毕竟在现实中看到电视里才会出现的脸是种新奇的冲击。
许晟飞快地扫视了一圈。他曾经来过一次,现在这个家的样子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家具之类的东西更旧了一些而已。戚守真还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给他们开门的戚龙飞站在门边,嚅嚅地叫了声“哥”,另外两个孩子也扭扭捏捏地喊:“哥哥好。”
戚守真嗯了一声,说:“你们好。”
想必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里面主卧的门打开,三个大人匆忙走出来。陈玲最先,嘴上说着:“小真回来了,快坐……小许也来了?”
前两天守灵时许晟一直都在,陈玲早就见过他。
许晟没说话,冲他们微微颔首。
陈玲他们的态度不太自然。戚守真是陈玲的继子,但她和戚镇平结婚时戚守真已经九岁,是完全记事的年纪,她和戚守真亲昵不起来。更何况后来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戚守真不得不辍学打工,后来还离开阳城,甚至过年都不回来。对了,前年倒是回来一次,但没过两天就说有工作匆匆离开。以前没什么,戚守真在外,他们一家三口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但现在戚守真混出了名堂,是大家眼中的明星红人,戚镇平也没了,陈玲面对他实在没有底气。
分坐在客厅的几个人皆是沉默,陈玲嫂子把小孩子们赶回房间,笑道:“小真,你今天回家住吗?你玲姨刚还说得赶紧把你的床收拾出来呢。”
前两天要给戚镇平守灵,他们住在殡仪馆,如今人已下葬,那边自然都退了。戚守真说:“不用,我在酒店住。”
陈玲舒了口气,问道:“那你,你在阳城待几天啊?”
她没想到戚守真回家还会把朋友也带回来,很多话就不方便说出口,所以只能这么打听,想着找个合适的时间。
陈玲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陈玲嫂子一脸的笑,陈玲哥哥暂时没说话,坐在一旁吸烟。不过戚守真知道,他才是三人的主心骨。
他们的神色姿态尽收眼底,那种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让戚守真觉得很讽刺。陈玲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客气的?至于她的兄嫂,戚守真清楚地记得戚龙飞两岁时戚镇平夫妻吵架,陈玲一怒之下带着戚龙飞回老家,这两个人找上门时有多嚣张泼辣。还有,把他的床收拾出来?真是可笑。如果他没记错,离家第一年他那张单人床就被丢掉了,因为戚龙飞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
是因为今非昔比吧,大概他们知道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由他们揉捏的少年了。
戚守真突然觉得厌烦了。毕竟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做了这么多年继母子,他基本能猜到陈玲想和他说什么。谁在乎呢?他意识到自己选择回来就是个错误。他转头看身边的许晟,许晟面带疑惑地回视。
戚守真对他笑了一下,又对陈玲说:“陈姨不用说了,我都清楚。我这次回来就是看看。”他环视着这个面积不大的客厅,“至于其他的事我以后会和您商量,今天我们先告辞了。”
陈玲有些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哥哥低低咳了一声她就闭嘴了。
老旧的楼道里空气不太清新,墙上贴着花哨的小广告,直到出了狭窄的单元门戚守真才开口问:“感觉好点了?”
许晟点点头。他向来不喜欢香烟的味道,也不理解那根细长的烟条有什么魔力。刚才陈玲的哥哥一直在抽烟,戚家的客厅烟雾缭绕,令人作呕。
戚守真说:“我们回去吧。”
张蕾带着宋天晴在酒店等他。张蕾瞥了眼许晟。这三天许晟和戚守真形影不离,张蕾都看在眼里。至于她看着这个前助理现男友想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你来的时候和剧组请了三天假。”她对戚守真说,“现在什么打算?”
戚守真说:“当时不知道会这样。蕾姐,我想多留几天,等头七过了再回去。”
张蕾沉思片刻,说:“好,我去协商处理。”她又温言道:“你正好也能调整一下,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我知道。”
“我先去馆城,到时候我们再联系。”张蕾看向宋天晴,“天晴在这边注意着点,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你们平时出入也要注意分寸。”她最后态度无比自然地对许晟说:“留个联系方式?”
宋天晴用充满敬佩的眼神看着张蕾。
其实张蕾不必担心,因为戚守真他们根本就不出门。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消耗了太多精力,丧事结束后戚守真总感觉没有精神,每天早上醒来都得十点多了。白天他待在酒店房间安静地看电子剧本,基本不会主动开口。其实他以前话就不多,但宋天晴被张蕾特地叮嘱过时刻注意他的状态,很怕他想不开,总是赖在他的房间想用自己的方式开导他。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是多余的。戚守真和许晟并没有什么亲密的接触,许晟说自己有事要处理,坐在套房客厅的桌旁背对着他们,专注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戚守真则让宋天晴待在里间协助他对台词,宋天晴觉得自己就是个无情的念词机器。但她观察到,戚守真暂停琢磨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往许晟那边看一眼,不说话也没有其他行为,就只是单纯地看一眼。
仿佛那个人不必和他互动,仅仅只是坐在那里都能让他安心。
宋天晴在心中长叹:戚哥你也太清纯了!
头七那天戚守真醒得很早,起床后他拉开窗帘,沉静地注视着这座城市。他们九点多出门,坐出租车去往公墓,宋天晴被留在酒店。公墓不许有明火,戚守真抱着一束白黄混合的菊花,一步步来到戚镇平的墓前。
才三四天的新墓,还很干净,但戚守真依旧认认真真地擦拭着墓碑。许晟把花束放下就站在他侧后面。
“爸,我来看你。”戚守真一边擦一边说,“明明是父子,感觉真是陌生。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一个月前你打电话要钱,说是看中一个价值三十万的汝瓷藏品。我劝你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他们在骗你,可你却把我骂了一通。不过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对我而言你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我仍然感谢你,如果没有你这世上也不会有戚守真这个人。”他把湿布收好,站起来退后一步,和许晟并肩站着,“陈姨和龙飞我会安排好。至于我,我会有新的生活。爸爸,安息吧。”
一阵风吹过,掉落在地的白色菊花花瓣被风裹挟着,向着远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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