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一辆青壁马车在镇北王府门首停了下来。

    车帘撩起,走下来一男一女,少年年约十五六岁,少女比他看着略大一些,身量娇小。

    两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袄衫,眉眼皆十分清俊。

    少年道:“阿姐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去跟门子说一声。”

    他快步来到门前,说清原委,那门子笑道:“二位稍等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不多时,甄燕山便急步走了出来,见到二人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是临川吧?快快进来,自收到信我便盼着你来,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面露迟疑。

    唤作临川的少年朗声道:“甄伯伯,这位是我阿姐,她叫阿月。”

    说着,陆乘月走向前行了礼,柔声道:“见过甄伯伯。”

    甄燕山见他们姊弟皆十分清秀懂礼,眉眼与故友极为相似,不禁眼眶微酸,忙让两人进府,命仆从将两人的行李拿进来。

    府中甄夫人听闻贵客到了,早早地便让人备下热茶热饭,见到姊弟两人时她怔了一下,旋即笑着迎人,一面又悄悄吩咐人另备一间厢房。

    叙过寒温,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老友已不在人世,甄燕山心中便直发酸,又见姊弟两人无依无靠,更是怜悯不已。

    “既然不远千里来了京城,不若就在此安心住下,当做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拘束。”甄燕山说着,命人叫公子小姐及表小姐过来。

    少顷,甄彦修兄妹四人来了,依次见过。

    陆临川与宝意同年,月份还小了些,是以他便称呼宝意为姐姐。

    陆乘月与沈洛卿同年同月,没相差几天,两人虽初次见面却极为投缘,笑着互相称姐姐。

    三个少年郎自然是更为合得来,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三人俨然如熟识多年一般。

    甄燕山见此不禁心怀大慰,心中悲喜交加不由地便多饮了几杯,以致散席时他头有些昏沉。

    “知道你高兴,但也不必如此放纵自己。”

    甄夫人一面嗔怪,一面以热帕擦拭他额头,手却被他倏地握住,她面色一红,就听丈夫喃喃道:“老陆的一对儿女……可怜……”

    她不禁心口一酸,柔声道:“既然他们可怜,过些时日彼此都熟悉了,咱们收养他们就是。”

    甄燕山醉得厉害,阖上眼渐渐睡去,甄夫人摇头笑了笑,放下了床帷。

    自打府中来了陆家姊弟,年过得愈加热闹。

    两人虽是从西南小城来的,但性子大方,待人接物极有分寸,既不因家世而自卑自伤,也不因甄府的抬爱而狂妄自大,很是招人喜爱。

    甄彦明这段时日也收敛改过许多,渐渐的与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每日只待在家中读书习武,乏了便去宝意的院子里嬉笑说闹一会儿。

    虽较正经公子哥儿仍差许多,但能知错就改,甄燕山已然十分欣慰。

    元宵节这日,甄府的少年男女早早地便换了衣裳,个个容貌出众不说,又穿着锦衣华服,前后并肩走在街上,十分引人瞩目。

    身后自有暗卫跟随着,甄彦修略略放下心来。

    少年少女们嬉笑着瞧这觑那,不是猜灯谜就是买一些精巧玩意儿,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至极。

    花市灯如昼,街上人流涌动,甄彦修叮嘱道:“意儿你们姊妹手牵着手,以免走散。”

    甄宝意左边牵着沈洛卿,右手则拉着陆乘月,三人言笑晏晏,或娇俏或温柔,引得无数目光。

    若不是身旁跟着三位年轻公子,少不得会有人前来搭讪。

    逛了一会儿花灯,宝意提议道:“有些口渴,不如咱们去酒楼里坐坐。”

    几人便去了酒楼。

    今夜并无宵禁,各处酒楼歌馆亦是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找了家有雅间的,众人上楼落座,要了茶酒点心。

    等待的功夫,宝意支着下巴望向楼下,只见下面车水马龙,各色车马行人将道路堵得严实,不禁庆幸:“幸好咱们上来了,若不然如此拥挤,被踩上一脚可就难受了。”

    正说着话,忽听得一阵马儿嘶鸣,人群中传来几声哭叫声。

    宝意等人连忙去看,原来不知为何,有只青马蓦地受惊,扬蹄驰骋,撞翻了一旁的几个行人,亦踩伤了不少人。

    青马犹在发疯,下面登时乱作一团,还有一个垂髫小儿与家人走散了,正兀自站在原地嚎啕大哭。

    众人见状,皆面色一变,沈洛卿道:“大表哥,你带我下去瞧瞧那些伤者。”

    甄彦修略微迟疑,就听她催促道:“救人要紧。”

    什么男女大防,此时全应丢到爪哇国去。

    甄彦修当即起身,将表妹揽于胁下,如白鹤展翅,飞至街上。

    其时已有仗义之士跃上马背,低声呵斥驯服着青马,沈洛卿顾不上细看那人,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取出一些止血化瘀的药丸,依次放入哀声叫唤的人口中。

    甄彦修则将受惊的小儿抱至一边,沉声安抚。

    “大哥,二哥方才已经去找大夫去了。”宝意与陆家姊弟急匆匆赶来,见表姐已经给伤者粗略处理了伤口,几人受的也只是皮外伤,并无性命之忧。

    不多时,巡街的禁军赶了过来,疏散人群,带走青马,甄彦明与大夫亦及时赶来,小心地将伤者搬上马车,带去医馆诊治。

    陆临川看向那位制服青马的男子,不禁走上前搭话:“这位公子英勇果敢,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人回过头来,一双眉眼极为清俊,看着倒斯斯文文。

    陆临川愣了一下,还未言语,就听宝意诧异道:“唐公子?”

    原来那人竟是唐亭安。

    他与朋友出来闲逛,没成想会遇到烈马伤人,未及多想,便跃上了马背。

    唐亭安原先只见有几位公子小姐极为热心,并未细看是谁。

    此时听到甄家小姐的声音,见她锦衣玉貌,一双明艳无双的杏眸正望着自己,不禁面色一红,拱手作揖道:“成之见过甄小姐、甄公子。”

    甄彦修笑道:“我们与成之还真是有缘,相请不如偶遇,不若一道去楼上喝两杯,如何?”

    唐亭安面带犹豫,“如此会不会于礼不合……”

    甄彦明性子豪爽,径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怕什么,又不是你们二人私会,还有我们这么多人在呢!”

    说着,便拉着他去了酒楼。

    众人两两对坐,年岁相差不多,没多时便相熟起来。

    陆临川年纪最小也最为活泼,平日里便极爱说话,见唐亭安驯马时如此利索,为人反倒斯文过了头,不禁大为好奇,扯着他问东问西。

    “唐大哥是哪里人氏?家中还有什么亲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这一身好功夫是师从何人?”

    如小喇叭一般说个不停,有的甚至问的过于私隐了,陆乘月暗地里在桌下踩他脚,他这才收敛些。

    好在唐亭安性子好,一一回答,只是在听他问“是否有意中人时”蓦地红了脸,眸光飞快地在宝意身上掠过,借饮酒搪塞了过去。

    甄彦修与甄彦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们本就有心多打听些唐亭安的事。毕竟除了出身略微低了些,论相貌人品,唐亭安都可配得上妹妹。

    “阿川,你是来审犯人了吗?问东问西。”甄彦明佯声训斥,给唐亭安斟了杯酒,笑道,“舍妹打算在王府大街东侧开一家铺子,做些打听消息的事,劳烦唐兄帮忙取一个合适的店名?”

    唐亭安微愣,“打听消息?”他慢慢转头,看向宝意,耳根微红,“不知甄小姐想取几个字的?”

    宝意想了想,“两三个字吧。”

    她自己也有想过几个名字,不过都不甚满意。

    唐亭安微微颔首,低垂眼睫,少顷,他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笑问:“不若叫这个名字如何?”

    宝意凑过去看了看,不禁笑了,拍手道:“不错不错,这个名字很好,简单易记,又可引人好奇。”

    沈洛卿也凑过去瞧,见桌上写了“耳舍”二字,风骨清健,煞是好看。

    “唐兄果然才思敏捷。”甄彦明夸赞道,“不如就好人做到底,改日写两个字以做牌匾。”

    唐亭安面色微红,腼腆笑道:“二公子客气了,成之献丑了。”

    陆临川嘻嘻笑道:“唐大哥你哪里都挺好的,就是未免太斯文了些,这样猴年马月才能追到你的意中人呀。”

    他自小便极善于察言观色,早就看出唐亭安爱慕宝意姐姐,而甄家两位哥哥似也是乐见其成,便想着帮忙助攻。

    唐亭安脸色愈发红了,忙借喝酒掩饰慌张,却一时不慎呛到了,登时脸色涨红,低垂着眼不敢去看对面的少女。

    甄家两兄弟不禁失笑,宝意也不是傻的,见他如此情状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不禁也微微笑了。

    又说笑了一会子,见天色渐晚,几人便起身离开。

    分别之际,甄彦明道:“唐兄,我们可等着你的字呢!”

    唐亭安笑着点头,“放心,成之定然竭力写好。”

    陆临川哈哈笑道:“唐大哥你可要快一些,缘分可不等人。”

    说者无心,一旁的甄家两兄弟却微微变了脸色,最近一段日子无比悠然欢乐,竟忘了那位七皇子。

    朝中传出消息,文安帝得知大皇子等三人贪污贿赂,结党营私,又设计陷害七皇子,气愤至极,将三人惩处一顿不说,更有意立七皇子为太子。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想必谢九容被立为太子的那天,并不会很遥远。

    若他当真对妹妹有心,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甄彦修与甄彦明回府之后,便去了母亲房里,将心中的隐忧说了,道:“意儿的婚事,还得劳烦娘多多上心才是。”

    甄夫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呢?只是京中子弟有限,能看上眼的并不太多,若过于大张旗鼓,未免显得咱们太急着嫁女儿,反倒有失身份。”

    蓦地想起唐亭安,甄彦修将今晚的事说了,笑道:“没想到唐公子那么个斯文清秀的人,竟也有一身好武艺,为人又热心仗义。”

    听到儿子如此说,甄夫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笑道:“我与你爹本来也很属意于他,既然如此,明日下个帖子,邀他出门游玩,届时你们哥俩儿陪同意儿一道,让他们也相处相处看看。”

    “若是合适,就尽早定亲,以免生出什么变故来。”

    “儿子这就去写帖子。”

    翌日天气微寒,宝意穿着月白缎子袄,鹅黄盘金彩绣绵裙,外罩莲青斗纹白狐皮里鹤氅,戴着昭君套,脚下穿着麂皮小靴。

    明眸皓齿,星波流转,俨如从画中走出一般。

    兄妹三人上了马车,随从的婆子丫鬟跟在后面的车里。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明松山脚下,不远处的松树下站着一匹马,正在低头吃草。

    唐亭安一袭白衣,长身玉立,见他们来了,连忙走过去迎接。

    行过礼,四人便并肩往山上走去。

    红袖等人跟在后面。

    山道狭窄,四人并肩略显拥挤,再加上有心撮合两人,甄彦修便拉着弟弟的手略慢了一步,渐渐地与前面的两人拉开了些许距离。

    宝意知晓爹娘兄长的意思,唐亭安斯文谦逊,为人热忱腼腆,她对他颇有好感,因此在与他相处时便多了几分自在放松。

    见爱慕之人眉眼弯弯,一双漆黑杏眸满是温柔笑意,唐亭安面色一红,脚下不禁一软,蓦地被一只温软小手扶住手臂。

    “唐公子小心。”

    他登时涨红了脸,暗恼自己,为何在她面前如此笨手笨脚?

    “多谢甄小姐。”

    唐亭安红着脸不敢去看她,想着她定然在取笑自己,耳边却响起她清脆的笑,语带狡黠:“莫不是我长的很丑,所以唐公子才一直不愿看我?”

    心口突突直跳,唐亭安连忙摆着手解释:“没有的事,小姐姿容出众,成之、成之不敢冒犯……”

    宝意噗嗤一声笑了,“看我一眼便是冒犯吗?唐公子未免有些迂腐了。”

    唐亭安抿了抿唇,抬起眼,见少女唇角微弯,笑得调皮,不禁耳根滚烫,手抵在唇边咳了咳,直视着她的眼眸,正色道:“小姐说的是,成之会改。”

    他语气极为严肃正经,像是在说什么重大之事一般,使得宝意微微一怔,忍不住又笑了。

    身后的甄家两兄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妹妹时不时的笑声,当即便放下了心——

    两人如此相谈甚欢,应当是互有好感的,定亲一事想必便没什么问题了。

    快到半山腰时,前方蓦地响起一阵脚步声,似是许多人赶下山来。

    唐亭安将宝意护在身后,往路旁侧了侧。

    “甄小姐小心些。”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辆轿子疾步下山,明黄色的轿帘轻轻晃动。

    蓦地,帘子被人掀起,露出一张俊美冷峻的面容。

    谢九容微微侧首,看到了白衣男子身后的娇小少女。

    他眸光微沉,与宝意不经意间对视上——

    少女似是怔了一瞬,旋即便别开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擦肩而过。

    心中猛然一阵刺痛,谢九容薄唇紧抿,沉着脸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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