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彦明对方才的变故一无所知,只瞧着一辆气派奢华的轿子云飞而去,不禁啧了一声,“如此惶急,这是赶着去投胎啊。”

    宝意抿了抿唇,不发一语,继续往山上走去。

    见山道上有许多青苔积雪,唐亭安便走在她身后,两手虚张着,以免她一时滑跤。

    甄彦修见了,颔首称赞,低声道:“十分细心妥帖。”

    中途,甄彦明怕累到妹妹,便安排了竹轿,被宝意摇着头拒绝了。

    “既然出来玩,还是要多走动些好。”

    前世她便过于娇气,冬日里隔三差五便会感染风寒,屋子里总萦绕着汤药味,如今想起犹觉得舌尖微微发苦。

    不多时到了山顶,宝意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儿,脸颊泛着红晕,虽有些乏,但精神却是极好的。

    山上的法华寺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求神拜佛,祈愿祈福。

    几人上了香油钱,依次拜了各殿的神佛。

    前世的宝意并不信鬼神之说,只是今遭重生一回,如此诡异之事很难用常理解释,大抵是天意如此。

    她跪在蒲团上阖目祈祷,乌黑的鸦睫轻微颤动,良久,她徐徐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水色。

    “寺庙后方有一株百年老树,传言将心愿写在红绸,扔挂在树枝上,便会得以实现。”甄彦明一面说着,一面从小沙弥那取来四条绸子与笔墨,“咱们也来试试吧。”

    他先提笔落字,甄彦修紧随其后,唐亭安略微犹豫片刻,也提笔写了。

    见他写字,宝意忽地想起一件事,笑着问:“不知我那铺子的牌匾,唐公子可写好了?”

    唐亭安笔锋微顿,面泛薄红,“写了许多遍,都不甚满意……”

    “不急,公子慢慢写就是。”

    说话间红绸已写毕,四人各拿着去了寺后。古树前已然站了许多人,男女老少皆有,无不在用力跳起,将手中的绸子扔到树上去。

    古树不知是何种树木,主干高大笔直,旁生许多枝杈,树冠茂盛,冬日里亦郁郁葱葱,深色树叶随风摆动。

    宝意看了看树杈的高度,不禁心生退意:“这么高,怎么能跳扔上去?”

    甄彦明摩拳擦掌,“看二哥我的。”

    说着拿起红绸便一跃而起,双足踩在树干上借力,长臂一伸,便径直将绸子挂在了树杈上。

    他得意洋洋,正要自夸,就听一旁的老者道:“小伙子,你这样就不灵了,须得一下下跳着扔上去才行。”

    甄彦明:“……”

    他复跳上去将绸子取下,学着旁人的样子一下下跳着,胳膊都酸麻了,也没挂上去。

    宝意道:“看来是很难,咱们凑凑趣儿就行了,挂不上也没什么。”

    唐亭安转过脸看了她一眼,走过去试着挂了几次,也不行。

    宝意并不在意这些,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去斋堂瞧瞧,看有什么好吃的。”

    几人便去了斋堂,略用了些斋饭。因过年期间大鱼大肉吃得太多,一时吃起这山野小菜粗粮糙饭来倒别有一番滋味。

    用罢饭,四人在山上逛了逛,见不远处彤云密布,似是要下雪,便没再停留,坐着竹轿下山去了。

    在山脚下别过唐亭安,甄家三兄妹上了马车。

    宝意正抱着手炉暖手,就听大哥问:“意儿觉得唐公子如何?”

    “挺好啊,温文有礼。”

    甄彦修笑道:“若是让他做你的夫君呢?”

    宝意笑了笑:“全听爹娘安排。”

    到了府中,甄彦修将这话说与母亲听,甄夫人不禁笑道:“这就好了,赶明儿我便约唐夫人过府饮茶,说定此事。”

    翌日,唐亭安便亲自将字送了过来。

    甄家盛情款待一番,他仍有些脸红,但比初始时的腼腆内敛已好了许多。

    “这字写得极好,我现时便让人拿去做牌匾。”甄彦明是个急性子,当即便吩咐人去了。

    唐亭安笑道:“不知甄小姐的铺子何日开张?届时成之也去捧个场。”

    甄彦修道:“暂定五日之后,铺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差成之的牌匾了。”

    五日之后,王府大街东侧新开了一间铺子,门庭高阔,修饰一新,牌匾高悬,上面写着“耳舍”二字,笔锋清健,飘逸而不失风骨。

    鞭炮锣鼓声不断,极为喧闹。

    宝意作为镇北王府的小姐不便抛头露面,便换了身男装,戴了张人皮面具,变身成一个相貌清俊的少年,手摇折扇,十分风流。

    甄彦明忍着笑,“意儿,大冬天的你扇什么扇子啊?”

    甄宝意动作一顿,镇定道:“我乐意。”

    新店开张,为了吸引更多人,铺子里设了许多点心茶饮。

    聘来的几个伙计皆十分机灵能言,一面请人进来饮茶,一面滔滔不绝如说书一般,向众人讲述铺子的用处。

    很快,偌大个京城的人便都知道有这么一间铺子,可打听买卖消息,亦可品茗闲谈。

    不可谈国事,除此以外,别的什么都可在此处打听。

    “你们这生意古里古怪,当真会有人花钱来买消息?”

    “那不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若是你们的消息不准怎么办?”

    “那就不收您钱。”

    “卖消息怎么个卖法?多少钱一则?”

    “这个得看您消息的具体内容,咱们互相商量,彼此觉得满意就行。”

    又有一人问:“那若是有人扯谎,胡乱卖与你消息,你又当如何辨认?”

    伙计笑道:“一来卖消息时,咱们会立下字据为证,以免后期不认账;二来并非所有消息咱们都会收。若是有人扯谎造假,一次可能得逞,却很难二次蒙混过关的。”

    此种做法很是新奇,开张第一天,掌柜的便接了五六单生意。

    宝意接过来看了,大多是要查访丈夫在外有无外室的,她吩咐人尽快去查清,自己去了后院厢房,提笔写下了一个名字。

    负责跑腿调查的,大多是她从街上找来的小乞儿,有男有女,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八九岁。

    宝意在不远处给他们置办了一座宅子,配了厨娘与婆子,照顾他们的衣食,又每月给他们一两银子做工钱,让他们走街串巷打听消息。

    这些乞儿本来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听说有地方住有饱饭可以吃,做的事也不辛苦劳累,个个欢天喜地,年纪虽小,探听起消息来却是极有门路。

    没两日便完成了那几单生意,将结果告知了伙计,伙计再转达给客人。

    其中回家哭闹者有之,黯然伤神者亦有之。

    有名叫栓儿的小乞儿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对宝意道:“东家,您要查的这个人,已经不住在秋水围场附近啦。我打听了一下左邻右舍,原来她是某个大户人家流落在外的小姐,已经被人接回家中去了。”

    宝意微怔,忙问:“她如今住哪儿了?”

    栓儿道:“住清源街上,一座大红门院子里,门口有两对石狮子,我问了人,那家人是姓崔。”

    很快,宝意便查到了那户人家。

    那户崔姓人家不是别人,正是谢九容的舅舅崔耀德。

    她极为诧异,赵如锦……怎么会是谢九容的表妹?

    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些念头,前世一些古怪之处似是有了答案。

    赵如锦乃猎户之女,初入宫时,很不得太后喜欢,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太后竟尔忽地对她态度大变,亲昵不已。

    彼时镇北王府处在风雨飘摇之际,宝意亦没有心思在意这些,此时想来一切早有端倪。

    赵如锦在入宫之后才与崔耀德相认,太后亦因此对她另眼相待。

    只是……前世很迟才发生的事,今生却提前许多。

    宝意凝神细思,已然可以笃定赵如锦也是重生来的,她此举想必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嫁给谢九容。

    如今她与谢九容已无瓜葛,自然也无需挂念他的事,他们表兄表妹一对璧人,可千万要百年好合才好。

    这日之后,宝意又佯作不经意地跟父亲打听了与王府往来的各路人马,并未发现有何仇家,亦不曾得罪他人。

    她面色凝重,倏地想到了另一种略显荒谬的可能——

    会不会是崔耀德捣的鬼?

    她已打听清楚,崔耀德是丽妃娘娘的兄长,依仗着丽妃的关系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其人胸无大志,好色贪财,府中姬妾众多,却只有两个女儿,相貌平平。

    前世得知赵如锦竟是他的私生女,崔耀德定然会抓住机会,不择手段地将女儿送上皇后之位。

    甄宝意出身高贵,又有镇北王府做靠山,父亲战功显赫,两位兄长亦是朝中不可小觑的人才,有他们在,她皇后的位置自然会十分牢固。

    因此崔耀德便勾结外人,将私通外敌的证据藏于甄府,与旁人打配合参奏,再加上赵如锦的耳边风……

    想通此关节,宝意眼眶通红,愤恨地拍了下桌案。

    此念虽是她的猜测,但崔耀德与赵如锦却不可不妨。

    她叫来栓儿,吩咐道:“你之后每日都在崔府守着,有什么人往来晚间一并告诉我。”

    栓儿虽只有十一岁,却极为能说会道,笑嘻嘻拍着胸口:“东家放心,崔府里的苍蝇也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

    宝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给了他一碟果馅儿酥饼,“拿去吃吧,仔细噎着。”

    寝殿中,兽炉青烟缭绕。

    丽妃靠在贵妃榻上,双目微阖,一名小宫女跪在地上给她揉着腿。

    珠帘响动,身形高大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一袭紫衣,玉冠束发,面容清冷,沉声问:“母妃,崔如锦是怎么回事?”

    丽妃缓缓睁开眼,笑道:“阿锦到你府上了?瞧你这脸色,好像她怎么得罪你似的。”

    谢九容眉头微蹙:“她好端端的来我府上做什么?”

    “你这位表妹命苦,前阵子好不容易被你舅舅找回来,人长得俊俏不说,对我又极孝顺,前几日我头疾发作,阿锦便默不作声地抄经为我祈福,还跪在佛堂祷告。”丽妃面露慰色,“长在乡野之间,还能如此温柔体贴,倒真是难得。”

    见儿子面色不佳,她这才笑着解释:“之所以让她到你府上去,是因你舅舅说,阿锦身子弱,而你府邸的位置阳气盛,利于她休养身子。”

    谢九容脸色阴沉,不耐烦道:“既然如此,她就一个人住着吧。”

    说着拂袖而去。

    丽妃还以为他只是在说气话,却没成想他当真从太子府搬了出来,将崔如锦撂在府上。

    文安帝得知此事,只是哈哈一笑,“珩儿向来冷情,何时见他因了一个女子而大动肝火?想必是那崔如锦哪里得罪了他。爱妃切勿多虑,且将心好好收回,儿孙自有儿孙福。”

    如今四海升平,这段时日他身体抱恙太子监国,各项事务处理得极为得当,作为储君很是合格。

    至于其他方面就随他去吧,左右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丽妃见皇上并未动怒,也不能强逼着九容回府,只得对兄长道:“且先让阿锦养好身子,过阵子我便提立侧妃一事。”

    太子妃须出身贵重,人选尚未择定,但侧妃可略宽松些,相貌柔美性子温婉即可。

    与其选择不熟悉的外人,不如从母家中选出一个女孩儿来,丽妃属意崔如锦,又知晓儿子的性子,怕两人合不来,本想着让阿锦住进太子府,两人可培养些感情,却……

    她叹了口气,侧额又开始隐隐作痛。

    崔如锦从父亲那里得知了消息,连忙换了衣裳进宫给姑母请安。

    一面给她揉捏着太阳穴,一面柔声道:“姑母也别责怪太子表哥,阿锦贸然入府,表哥想必也是一时不习惯,这都怪阿锦不好,身子骨太弱,还要麻烦姑母与表哥……”

    说着,她眼眶微红,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丽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不干你事,你表哥自幼便性子古怪,不喜与女子相处,并非是针对你。”

    “你放心,姑母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接纳你。”

    另一边,王府大街东侧毗邻耳舍的一座宅子,悄无声息地换了个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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