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 阮柔点的两柱香已燃掉不少,炉子里落了厚厚一层香灰。
那边,明悟师傅拉着小沙弥, 将宋母带到隔壁一座空旷的小殿堂。
“既说了有缘人,那自然你看她是有缘人, 她就是, 你若看着不是,那便不是。世间门万事,皆有因果缘法,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胡乱扯了一通,明悟师傅都不敢去看宋母脸色。
正心慌间门,却忽然听得对方欣喜道:“大师, 我懂了。”
明悟师傅愕然, 不明白这是懂什么了。
“我会好好对她的。”
大师说的那些话, 入了宋母的耳, 便自动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
她看小儿媳是有缘人, 那她就是。至于能不能福泽儿子,得看他们一家怎么待小儿媳,那自然得好好待。
这也能理解嘛,有缘人又不是菩萨,当然是你待她好, 她才会对你好。
明悟师傅瞧这模样, 得,多说多错,他还是闭嘴吧。
宋母自以为理解,又回想了下小儿媳进门来的一个多月, 自觉没有亏待,可要说有多好也没有,顿时不由一阵心虚。
“大师,这是给庙里的香油钱,不多,是个心意,您千万收下。”
宋母给的是比前次更多的香油钱,足足一百文,看的明悟师傅双眼发亮,顿时觉得这是个美好的误会。
可不美好么,俗话说家和万事兴,这宋家婆媳和谐了,可不是好事一件,他做了好事,得些香油钱又怎么了。
“施主客气了。”明悟谦虚道,又指点几句,“与人为善,与己为善,为人处事留一线才是。”
“知道了,大师。”宋母此刻已是信了,一副全然拜服的模样。
“雨天路滑,我就不多留了,还是速速回去吧,也不必常来,心中有佛祖,佛祖就在身边。”
宋母连连点头,出得外来,见小儿媳安静等待,不骄不躁,更加满意。
“回吧。
这一趟,送掉了一份供品、一百文香油钱,却收获了一份安心,宋母觉得十分值得,回去的路依旧泥泞崎岖,也不觉难熬了。
尽管有着重重担忧,可宋家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阮柔的屏风又好了一扇,可惜没有属性,这种东西又不能拆了重来,只等再多绣几幅一起去镇上售卖。
县城,初十这日,随着考场大门的再次关上,宋元修跟着同行人回客栈。
郑滔经过几日的休养,如今已经能正常起身,只面色依旧有些发白,且眼底有着难掩的黯然,想来是看着同窗们能继续参加科考,心里不大好受,众人是安慰也不好、不安慰也不好。
他们一行来了七八人,此番能坚持到最后一场的,也不过三人,宋元修便是其一。
出发前,天气尚且晴好,那时一行人商量的是等县试结果出来,再行返回,毕竟也就一日左右的路程,可如今情况有了变化,四场考试皆已考完,天寒地冻的一来县城花费高,二来郑滔的身子不好,其他几人的精神头也不大好,便想着早点回去好好休养。
“元修,春生,子航,都是我拖累你们了。”郑滔有些愧疚,若是没有他,大家怕是能多待几天。
“没事,镇上也不过就半日功夫,差不了多少,况且也不是全为了你,我也有些染了风寒。”说着,宋元修忍不住咳嗽两句。
这倒不是假话,不知怎的,前面四天他身体很好,一点没感觉异常,偏今天早上起来有些头重脚轻,脑袋也有些晕乎,他瞒着没敢说,如常去了考场,一日下来也够呛。
他不知道的是,一切的缘由全在脚下那双鞋上,“体质+2”的效用让他成功扛过了前三天,等到最后一天,属性消磨完,没有了御寒的作用,显露的方才是他自己的身体,更是前世同郑滔一齐倒下的人。
而此番,宋元修,秦春生,与翁子航,便是此行唯三考到第四场的,至于其他人,分别在第二场和第三场落选。
三人中,秦春生的学识最好,其次宋元修与翁子航不相伯仲,书院月考各有优劣。
遗憾也有,可到底正常参加了一次,比起其他感染风寒的人来说,已是幸运。
秦春生与翁子航也连声说着不妨事,“你勿要多思,这一次是天气不赶巧,两年后还有机会的。”
“嗯。”郑滔面上应着,心内苦笑,有没有机会,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来前家中已经说开,他这次若再不中,回去就要分家,以他的能力,养活一家老小都够呛,何谈继续科考。
他没有扫兴,安静听着其他人的安排。
“那咱们明日就先回去,下了场雪,县里花费一日比一日高,有这钱都够多买两刀纸了。”说这话的是秦春生,他出身书香世家秦家,祖父是位老秀才,父亲是个童生,家里并不缺钱,说这话显然是为了宽慰郑滔。
“就是,还是赶紧回去,我爹担心的夜里都睡不着觉。”另一名落第的同窗道,他家也是寻常农家,只家境稍宽敞些,可农人的性子就是牵挂田地,见着他爹不少受,他也跟着着急。
宋元修点头,事实上,宋父的心情也差不离,到底被他的科考按下。
“那就这么定,明天早点去联系牛车,若是来得及,明天这时候我们就能回去了。”
“嗯。”几人说定,从郑滔的客房中退出来,其他三人纷纷回了自己的房间门,而宋元修与翁子航对视一眼,却是一同进了隔壁秦春生的客房。
其他人都是与前来送考的亲眷们同住一屋,唯秦春生觉浅,家中经济也不错,单独开了一间门房。
三人各自占了桌子一角,一言不发,默写起自己今日的答卷,默完后互相交换了答卷,看完也就心中有数,不必多多余的点评。
翁子航苦笑,“提前恭喜春生兄与元修兄了。”
宋元修一向不是个张扬的人,闻言立马道:“都是未定之事,你何必妄自微薄,等结果出来再看不迟。”
秦春生则于学识一道上有些自己的骄矜,此刻面露微微笑意,“我有几分把握,不过也不敢肯定。倒是子航你,还在两可之间门,这批倒下的学子不好,你这得有中等偏上的水平了。”
“借你吉言。”翁子航谢过,倒也看得开,“大不了两年后再来,我还等得起。”
这倒也是,翁子航今年才十六,若是家中能一直供着,且有好几年可以考呢。
互相看过试卷,又分别将自己的卷子收好,还要带回去给夫子看过,好生指导一番。
宋元修回房后,跟宋父、宋三哥说起明日回程之事,果见两人均面露欣喜。
宋父连声念叨,“哎,回去就好,也不知道今年你娘在家是咋个章程。”
宋三哥安慰,“爹,你放心,娘的性子你还不了解,春天少下几场雨都要担心,何况这春雪。”
宋父哈哈笑着骂他,“等回去我说给你娘听。”
“说就说。”宋三哥哄笑了人,方才安心。
念着明日的归程,一行人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日一早,他们将将洗漱起身,就有人来敲门。
“宋叔,宋大哥、元修,牛车找到了,你们先收拾一下,待会吃过早饭就走。”
这是秦春生的一个堂兄,家中做些跑商的生意,对县里更为熟悉,为人也更圆滑世故,故而秦家才让他跟着一道来。
“哎,好嘞。”宋父应了一声,“东西马上就好。”
其实行李的大头就是宋元修的笔墨纸砚,放进书箱就好,其余不过几件换洗衣物,要不了一炷香时间门就收拾妥当。
饭菜是客栈小二送来的,三个人,三菜一汤,外加一碗大白米饭,人在外面,宋父伙食没敢省,吃的不错。
又是两刻钟过去,一行十来人在客栈一楼会和。
客栈里原本就住着不少书生,此时瞧着,竟有大半都赶在今天回去,听说,回去的牛车价钱都比来时要贵上一半。
十几人坐了两架牛车,郑滔身上裹着厚厚的一层毯子,车帘紧闭,不敢叫透进一丝风来。
来时期待满满的队伍,回去很有几分安静,纵是考到最后一场的宋元修几人也都默不吭声,抽出一本书来打发时间门。
书生们这一车安静的可怕,后面跟着的亲眷们则要热闹的多,甭管考不考的中,地里粮食都得继续担心,从这场雪到对地里的影响,又说到家里的人口,粮食的紧缺,读书的费用,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各家的烦心事,若有去年早早卖了粮的,更是担忧的不行。
回去比来时多费了一个时辰,直到申正才到了祁山镇。
几人都不是一个村的,到了祁山镇就得各自分开。
学生们不拘考的如何,总得回书院见过夫子。便是郑滔,几人劝着他先回家去,他也不肯,非要跟去书院,几人无法,只得多照顾着点。
这厢,宋父回到熟悉的镇上,就彻底耐不住性子了。
眼见小儿子走远,他叮嘱老三,“你在镇上等小六一起回去,我先走一步。”说着拎着行李就要走,把宋三哥唬了一跳,哭笑不得。
“爹,你先回去,行李我待会给带回去。”
“不用,我还没老呢。”宋父没好气道,“待会小六肯定回来,你帮他把东西拎上就成。”说完也不管他,自个乐颠颠走了。
宋三哥无奈,瞧了眼宋父离开的方向,又瞧了瞧前方不远的书院,找了个小摊,花两文钱点了一壶茶水,热乎的茶水下肚,整个人仿佛都暖和起来。
一路,宋父的脚步飞快,肩上的大包裹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步伐。
终于赶在酉时一刻,宋父进入吴山村,也没惊动其他人,安生回了宋家。
“当家的,你怎么回来了?”
宋母这几日心情都还不错,天气又晴了,前几日屋里潮湿被子都潮了,今日拿出来晒晒,趁着太阳下山刚准备收回去,就见本应该还在县里的老头子回来了。
“下雪,我先回来了。”宋父将行李放下,粗粗喘了几口气,不等她发问忙继续道:“小六回书院了,老三在镇上等他呢。”
宋母横他一眼,“不是说在县里多待几天吗?”
“下雪了,大家都着急,而且元修有个同窗前几日病的厉害,就想着赶紧回来。”
“那元修呢,没事吧?”宋母最关心儿子。
“没事,就有些着凉,每天一大碗姜汤灌下去就没事了。”
“那就好。”宋母紧绷的精神立即松懈下来,忍不住问,“元修考的怎么样?”
宋父这回仔细思考了片刻,方才回,“应当还不错,我没问,不过瞧他心情还好,我估摸的。”
两人几句话功夫,全家人都围拢了过来,宋父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得知宋元修没事,阮柔的心安稳下来,没事就好。
“还有学生倒在考场上?”宋大嫂惊呼。
“可不,那郑家小子就是身体受不住,昏迷着被人抬出来的,唉,可惜了。”
“真不容易啊。”宋二嫂感慨,往常还想着小叔子能读书,如今想来,也不全然是好处。
得知小儿子没事,宋母歇了担忧的心,转头关心起自家老头子,“你没事吧,我再去给你煮完姜汤。”
听得宋父连连摇头,“我就不用了,你熬着给老三和小六吧。”说着连忙溜了,一副比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想必这几日没少喝。
宋母偷笑,吩咐大儿媳去熬煮姜汤,二儿媳去做饭,老三还没回来,只让老三媳妇把鸡赶进鸡窝,老四媳妇一向干不了什么活,且前几日天凉病了,她都懒得去想。
最后,身边唯独剩下个小六媳妇,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
“老六家的,元修回来你多照看着点,别病了,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尽管跟我说。”
“欸。”阮柔一一应着。
“你也太瘦了,得多补补,才好生个大胖小子。”宋母说完,越看越觉如此,两人皮相都是好看的,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好看。
“娘。”阮柔撒娇,故作害羞,躲回了房内。
方才听到宋元修最后一日情况不大好时,她心中已有了预测,鞋子的特殊效用恐怕已经没了,也好,任何东西,无一丝疑点才好。
她不知道的,宋父刚归家没多久,一直紧盯宋家动静的阮母早早得了消息,匆匆回去跟大闺女报信。
铁家,铁父削打磨自己的箭矢,箭的大头是木头做的,唯独前端,接了大概五厘米长的铁质金属。
当下铜铁管控极严,绝对不允许私人大量售卖,更何况他是用来做箭矢的,更多了几分小心。多年来积累,也不过才攒了十二根箭,每次用完都要仔细回收打磨,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铁勇有样学样,跟着擦拭属于自己的弯弓,他至今才攒了三支属于自己的箭,一直不怎么舍得用,如今箭头还鲜亮着。
铁父有心教导,“再好的箭也是要用的。”
“嗯”。铁勇闷闷应了一声,他射箭没有铁父准头高,故而在山上需要打猎物的时候,他都是跟在后面打配合,很少能用到箭。
两人正说话间门,瞧见院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乡下一般是不关门的,可铁家临近山脚,担心有野物出没,故而一般都得紧锁门扉。
“谁啊。”铁勇嘴上问着,脚下已经起身,只不听门外有回音,免不得有些奇怪。
打开门一开,他顿时愣住,“岳母。”
来人正是近几日频繁登门的阮母,以为她又是来要猎物的,他神色不大好看,铁父面色阴沉一瞬,旋即扬起笑脸。
“亲家母来了,快走,勇子,你赶紧端杯水过来。”他有条不紊的安排,又朝着小两口的屋内喊,“大娘,亲家母来了。”
大娘正躺在屋内休息,近几日粮食少了,她就觉得浑身提不起劲儿来,连宋家那边的事都没那么关注。
听见阮母过来,她才反应,好像是到日子了。
二月十一,宋元修被宋父和宋三哥用牛车带回来,几日功夫,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一家子都不敢问考的如何,也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人第二场就病了,都没能考到最后,怎么会中呢。
脑中回忆着,她脚下晃悠悠爬起来,还不小心踉跄一下,“真是饿的腿都软了。”说完,又忍不住暗骂一声。
“娘,你怎么来了。”没太顾忌铁父想要将人留在院内说话的模样,大娘直接将人带进了屋内。
“还不是为了那宋家,我瞧啊,宋老头子回来,不过没见到那两儿子,他们真的没考上吧?”
“嗯?没有一起回来,不应该啊?”大娘蹙眉,“但肯定考不上,就是考上,那也连个童生都不是。”
阮母呸她一口,“能过一场就不错了,秀才哪是那么好考的。”
“反正肯定考不上。”大娘打着包票。
阮母安心,又问起铁勇的事,“你家这位是秋天去当兵?”
“嘘。”大娘小心往外面瞄了一眼,没有动静,这才回答,“对,今年秋天收成不大好,勇子哥就去当兵了。”
阮母这时候才想起一个问题,后知后觉问,“今年不会有灾荒吧?”
“没有,”大娘皱眉,“饥荒算不上,但粮食减产不少,大家的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
“那就好。”阮母松口气,“大娘,你以后可别忘了爹娘和平安对你的好。”
大娘不大高兴,若说爹娘对她勉强可以,跟平安就完全井水不犯河水,对她有哪门子的好。
“若为这事就不必说了,我自然记得谁对我好。”
阮母得了保证,喜笑颜开,又问,“你说我们要去宋家看看吗,你二妹还在呢。”
两家说白了也是亲戚,县试回来,问问也是应该的。
“不去,”大娘想了想,“宋家人现在肯定不高兴,去了也没好果子吃。”
“行吧。”阮母闻言还有些失望,想起先前宋家人在她面前的得意劲儿,如今风水轮流转,她还想着去看看热闹呢。
母女俩又说了些旁的,临走时,阮母提出想带点东西回去,大娘哪里敢应。
“前几日公公都说我了,你可别现在让我难做。”
“一个男人,小气抠门的。”阮母不满道,可都到底没强求,离秋天也不远了。
她两手空空从屋子里出来时,铁父和铁勇都不自觉送了口气,面上的笑重新挂回来。
“亲家母,不多坐会儿?”
“不了,家里还有不少事呢,我先回了,你们忙。”
“勇子,去送送。”
铁勇起身,果真往外送了几步,一直等人走远。
几乎是在同时,祁山镇,宋老三喝光了一壶茶,连跑了几趟茅厕,终于等到小弟。
宋元修吃惊,“三哥,你怎么没回去?”
宋三哥便憨憨笑,“爹叫我等你。”
“那也应该上书院等啊。”书院里特意在门前设了一处小屋,专门给来探望的亲属准备,只真正上门的很少,大多在书院门口送点东西就跑了,压根不敢多呆。
“别介,”宋三哥连连摇头,“我宁可在这里等。”
“赶紧回吧。”
“嗯。”宋三哥应着,三两下将小弟的行李背在身上,“爹吩咐的,你可别跟我抢,否则,我空着手回去,指不定得挨揍。”
宋元修知道三哥体格壮实,不再推辞。
路上,宋三哥试探问,“小六,你们夫子说什么了吗?”
原先自己评判是自吹,夫子点评后他多了几分把握,故而口风也略松,“夫子说大体没问题。”
事实上,夫子说的更直白些,这场大雪是机会,也是挑战,赢了的不仅能顺利过县试,就连在接下来的府试中都能占到不小便宜。
毕竟县试考官筛人是看学识成绩,而风寒却不管学问好坏,就他得到的消息,县里几个好苗子都得了风寒,怕是希望不大。
最后,夫子还让他们接下来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抓住这次机会,一举过了府试,成为童生,那才是真正走上读书的路子。
只是这些就没必要跟宋三哥全说了。
“这么说你算是过了。”宋三哥激动。
“不是,四月还有一场府试,那场过了才算是童生。”
“那也是过了嘛。”宋三哥满不在意,在他看来,能过一场是一场。
宋元修无奈,叮嘱道:“三哥,咱们自家人说说,可别传到外面去,一切都要等成绩出来。”
“晓得,你三哥我又不傻。”
瞧着三哥这幅外露精明相,宋元修很难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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