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修与宋三哥回来吴山村, 一进了村口,立时被人发现了动静,无他, 宋父在家歇息片刻就下了地,村人们便时刻关注着。
翻过年正月十五, 农人们纷纷下地, 锄地松田,一月头秧苗下地,受了一场冻,不少秧苗冻死冻伤,又得补苗,宋父夹杂在其中,丝毫不显眼。
“哎呦, 宋家小子回来了, 考的怎么样啊?”
田间地头, 不少汉子和妇人接连打着招呼, 外人可不会顾忌许多, 纷纷问着最关心的问题。
“嗯,回来了,成绩还没出来,先回来了,得等过几日。”宋元修彬彬有礼回着, 不见丝毫挫败, 也不见丝毫骄矜。
没得到想要的消息,妇人们也不气恼,一个个恭维,“小六一定考的上。”
“是啊, 看着就是读书人,又读了这许多年。”
面对这些议论,宋元修选择缄默,过了会,还是宋三哥率先提出离开,“叔伯婶子,我带着小六先回去了,我娘估摸还不知道呢。”
“哎,好。”
闻言,宋三哥连忙拉着亲弟弟走了,边走边小声庆幸,“这些叔叔婶子也太热络了。”
宋元修依旧浅笑,“都是好心。”
宋三哥便不愿意跟他说了。
出去这许多天,也不知道家里媳妇孩子是否还好,他也着急着呢。
两人到家的时候,距离有点远的宋父等人也听见了消息。
“爹,老三和小六回来了。”宋大哥有些沉不住气,暗暗催促。
“嗯。”宋父没回应,依旧认真的插着秧苗,“把这一亩地补完再回去。”
其他兄弟仨互相对视一眼,按捺下心中的着急,动作飞快寻着空隙一簇簇将秧苗插下。
四个大男人干得飞快,不到两刻钟,一亩地到了头。
宋大哥急忙忙道:“爹好了,赶紧回去吧,你就不担心小六。”
宋父瞥了他一眼,很不想告诉他,自己是跟小六一起回来的,拢共分开不到半下午,有什么可担心的。
“行了,回吧,明日早点来,补完咱们就去镇上接点零工。”
“哎。”宋大哥应着,脚步已经朝向宋家的方向。
宋四哥窸窸窣窣磨蹭到宋父身边,依旧不死心,“爹,你就让我跟着一起去镇上吧。”
宋父依旧老神在在,“听你娘的。”
宋老四那叫一个着急啊,却又奈何不得亲爹娘,蔫蔫跟在后面。
宋一哥憨头憨脑,干完活,惦记了下小六,就又想起晚上吃啥,小六回来,娘铁定要做好吃的。
事实上,他也没猜错,此刻的宋家鸡已经炖在锅上,若不是天色太晚,宋母恨不得让人再去割两斤肉来。
“老三也是,没点眼力见。”她忍不住埋怨。
“娘,我没想到。”宋老三有点不好意思。
“那明儿早上再去割两斤回来,我看你们三有点瘦了,都好好补一补。”
“好嘞。”宋老三顿时又兴奋了,娘这意思就是他们仨能多吃点,到时候他还能给媳妇孩子分一分。
宋大嫂痛惜的看着那锅鸡,十分无力,又一只鸡啊,就这么没了,不过看着鸡血,想着晚上的炖鸡,偷偷擦掉嘴角的口水。
“老大家的,去外面瞧瞧,你爹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宋母就看不惯大儿媳这幅模样。
“好吧。”宋大嫂眼不见为净,走前几步开了院门,就见回来的父子四人。
“娘,爹他们回来了。”宋大嫂欣喜。
“行,那准备开饭了,去把小六喊出来。”
宋母还想问问考试的事,可惜小六口风恁紧,多的一句不肯多说,叫她跟着着急。
宋元修其实只是觉得没必要,最迟三天,县试的成绩就能出来,届时,能中自然心安,不能中再失望不迟,何必现在说些有的没的,最后闹得一场空岂不尴尬。
这一次县试,他收获良多,此刻正在整理夫子给他写的批语,阮柔在一旁帮着收拾,也不去问成绩,反而多问县城的情况和县试的经历。
宋元修倒是很乐意说这些,说起倒在考场上的其他学子们,语气惋惜,“唉,多年苦读就为这样的原因落空。”
阮柔猜测,他应当知道自己占了便宜,此番县试十之八九能顺利通过,可他还是真诚为他们可惜,可能就是人傻。
“多谢了你给我做的鞋子,考了几天,脚一直是暖的。”宋元修说着突然道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也是我该做的。”阮柔语气温和。
“你为我做了不少,我却没能为你做多少,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阮柔心中一动,试探性提出了一个要求,“你可以教我读书认字吗?”
“啊?”宋元修明显愣了一下,“怎么会突然想要读书?”
一个农家丫头突然想要读书认字明显说不过去,阮柔便想了个理由,“最近绣屏风,想在下面绣几个字,想着自己能认识就好了。”
宋元修恍然,“哦,这样啊。”他有些为难,若单为着认字,他可以闲暇教一教,可若想读书认字,那就难了,不说别的,单笔墨纸砚就是一项大支出,本来他不该拒绝,可自己都要家人供养,他实在没脸开那个口。
“那,那你先从三字经看起,只是笔墨,”他纠结许久,说话吞吞吐吐,半晌没能说完。
阮柔要的只是认字的名头,此刻非常识趣,“我先不用笔墨,知道字长什么样子就行,还得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宋元修轻吁口气,顿觉放松,“以后我每次回来都教你十个字。”
他肯定还要回书院读书的,回来估摸也就是七天或者一旬一次,十个字,应当不难吧?
还真说不好,他小时候年纪小不记事,却从爹娘口中听过,家中四个兄长幼时都被送去过私塾,最短的待了三天,最长的待了一个月,却都因为在学堂内听到读书声就打瞌睡,最后被夫子以“不堪造就”的理由撵了回来,连束脩都给退了回来。
也是因此,后来他在学堂待了一个月,爹娘非常高兴,还特意给自己搓了一顿肉圆子。
那时自己还是一个懵懂孩童,尚且不知这条路的艰难,如今这么多年下来,体会到其中崎岖,却也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否则就要跟其他农人一般下地干农活,无疑,后者更苦更难。
两人刚说定,外面就传来了喊人的声音。
“小六,弟妹,出来吃饭了。”
“来了。”阮柔应着,和宋元修一起停了手中动作。
饭桌上,是久违的风声,自打过了正月十五,家中唯一的荤腥就是鸡蛋。
家中如寻常一般的饭食是不用分配的,基本上人人都能吃个七八分饱,而一旦有这种荤腥,还是得有宋母来分配,按她的话,一家人抢起来伤了情分。
宋家另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她先给宋奶奶盛了一碗汤,舀了点碎肉末,人老了肉吃起来也不那么顺口,反倒不如肥肉。
紧接着轮到宋父,宋母一向不亏待自己和老头子,一人一碗汤,老头子一根鸡腿,她自己只三两块肉,接下来老三和小六,分配完,一只鸡里大块的肉已经分的差不多。
剩下的她估量着给其他人分了,最后锅里剩下一点儿,她瞧见小儿媳,到底还是给她多添了点儿。
多少能沾点荤腥,大家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一边就着汤拌饭,一边听着宋老三讲些县里发生的事。
宋三哥脑子直,却难得是个会说话的,此刻将几日县城之旅说的那叫一个栩栩如生,众人好像看见了有人倒在自己面前,还挣扎着要答卷的模样,其实宋老三自己也是听别人瞎说的。
“唉,也是可怜。”宋母感叹,又忙关心儿子,“小六,你没事吧?”
“没事。”宋元修急忙解释。
宋父也道:“小六没事,就最后一日有点着凉,一碗姜汤下去、捂了一晚上就好了。”
“那就好。”宋母庆幸,“你说读书人也是,成天坐着读书,身体哪里能好。”
说着,她和宋父眼神相接,各自隐晦的瞄了小儿媳一眼。
宋元修深有同感,“我回来跟夫子说了,夫子说以后增加一门骑射课,每五日一回。”
“那倒是好,不过,你们书院有马吗?”宋父记得是没有的,信雅书院地方倒是够宽敞,位于小镇一角,衙门给圈的地特别大,适合种地的租给了附近的村人,每年收些粮食,还有一片荒地,为此。
“没有,”宋元修也笑,“但估摸要买几匹。”
“那也是项大支出啊。”宋母担心。
宋元修想了想道,“丙班的束脩肯定会涨,说不得还有富商愿意赞助。”那就不是他们这些学生应该管的事了。
宋母又问,“你接下来还是要去书院读书吗?”
“要去的,不过夫子给我们放了三天假,三天后成绩出来。如果这次过了,夫子打算给我们单独开个小班,专门为府试做准备。”
“那敢情好,”宋母闻言颇为感激,“这些年多亏了龚夫子帮忙。”
宋元修也真心感激,可他帮不到什么,只能平常略尽些孝心。
“不提这些了,小六,你在家好好休息两日,老婆子,外面那些如果要来,都给挡回去吧,一个童生都没考上,搞的小六像什么样子。”
“嗯。他们也就是没见过世面,元修还是这么多年咱们村唯一个去参加科举的人呢。”宋母还颇有些为此感到骄傲。
宋父很是无言,“等有成绩了再说吧。”
“晓得。”宋母还是清醒的,“小六,你就待在屋里温书,不要出来,你们也不要多说话。”
说着,视线逡巡过几个儿子儿媳,一个个俱是点头如捣蒜。
一家子晚饭结束,其他人各自去忙自己的,宋父宋母却是悄悄来到小儿子的屋里。
宋家孩子生的多,故而屋子早年也是大修过的,如今宽敞的六间屋子,整整齐齐,就是宋家最大的底气。
他们屋子在最东边,位置不小,此刻坐下四人仍显宽敞。
宋元修没料到他们回来,但很快做出了反应,取出先前用剩下的银子,去县里的花费都是宋父出的,他主要出的先前报名和作保等的银子,银子还剩下好些,就预备着先还回去。
“不用,你拿着吧,马上还是要用的。”
“那祖母的那一份我明儿还回去。”
“嗯,她以后给你们就接着,等后面再还回去,不然又得多想。”宋母悉心叮嘱。
婆婆当年一直觉得是因为宋祖父去世,耽误了小六的科举,为此很是懊恼,叫她出份力也能安安心,但老人压箱底的钱是肯定不能动的。
宋元修抬头看了一眼,不吭声,便是默认了。
宋母心里偷着乐,面上丝毫不显,小六果然觉得自己大概会中。
不过,他们也不全是为这遭来的,寻思着先前想到的问题,宋母只略找了个借口,“一娘,我那里还有点布,你跟我过来拿吧。”
都是聪明人,阮柔没去问什么布料,直接跟着起身,倒是留下来的宋元修有些担心。
宋父见状解释一句,“没事,你娘有些话想叮嘱几句。”
宋元修“哦”了一声,父子俩相顾无言,互相巴巴看着。
好像乡下父子大多这样,做的多,说的好。
“一娘进门也一个多月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挺好的。”
“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问出这句号的宋父也很是纠结。
“没有啊。”宋元修当即不假思索回应,心下奇怪,“爹,你怎么会怎么问?”
“没事,你既娶了媳妇,就好好对人家。”宋父慌忙遮过,他惯不是会说假话的。
宋元修应的很是认真,“爹,我知道的,一娘对我好,我也不是不领情的。”
再次陷入沉默,这回,宋父是真的无话可说,两人只能安静等待。
而宋元修,回忆宋父那番话,脑海中的记忆却是一点点串通成一条线。
一切不正常发生在阮家大姑娘退亲的那一天。
原本好好进行的婚事突然要作罢,而后一娘告诉他,是因为大娘梦见他考不中。可是,人真的会因为一个简单的梦就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吗?
又或者说,那个梦究竟如何才会效用如此之大。
若那个梦并非虚言,一娘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嫁给他?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似拢了一层迷雾,遮掩间叫人看不分明。
且他还有点格外轻微的小心思,瞧见脚上一娘给他做的鞋子,一开始穿上那几天,似乎格外暖和,可后来,风雪下了几日,鞋子好像失去一层保护罩,露出原本面目,他随后就跟着受寒。
原本只以为自己想多了,可为什么不能是这双鞋子真的有问题呢?
转瞬又思及一娘今日说要认字时候的认真,不管怎么看,这个妻子都不会是一般人。
脑海里进行着剧烈的天人交战,当着宋父面却不露分毫,无论究竟有什么秘密,他自会去探个明白,就不劳爹娘费心了。
另一厢,阮柔跟着宋母来了主屋,烛光明明灭灭,叫她看不清身边人的思绪。
宋母说布料也不是假话,她是真有一匹布料,不过先前一直没舍得给人,如今想想,留着也没用,索性用上吧。
这是一套浅蓝色布料,淡淡的颜色很是柔和,最重要的还是棉布的,足够做一身外衣了。
“拿去吧,你先做,有不会的来问我或者你几个嫂子。”宋母叮嘱,担心她第一次上手别弄坏了。
阮柔第一反应就是推辞,“娘,这不好吧?”主要上面还有几个嫂子,单给她,宋母和她都要被说小话。
“没事,我明儿跟你几个嫂子说一声,你身上也没一件好衣裳,下回再有料子就该轮到她们了。”
“哎。”阮柔这才接了,也是欢喜的,谁不喜欢新衣服呢。
也不全是为了给布料,宋母让人坐下,“咱婆媳俩今天也谈谈心,你进门有一阵了,一直没仔细问过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阮柔回,“吃得饱睡得暖,爹娘和兄嫂们也都是性子和善的。”
“你要求倒是不高。”宋母笑,“真心话?”
“真心话。”她肯定道。
这世上看人,不能单看人对自己怎么样,还要看两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新进门的新媳妇,宋家待她不算严苛,这就已经很好了,阮家那样的亲生父母尚且如此,何必对外人过多苛责。
是了,说到底还是外人,就如其他几个嫂子一般,尽管没分家,可也不会如宋父宋母这般将整个宋家看做一个整体。
只要宋元修人好,再安顿好小家,这就成了,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跟宋母全盘托出了。
“说起来也是我该谢过你,”宋母话风一转,“先前元修跟着我们下了一段时间的地,身子骨好了不好,这次县试才能安然度过。”
“我没做什么。”阮柔断然拒绝,顿时明白了今日宋母找她的意思,试探她先前那番话为何。
试探不出,宋母也不强求,而是耐心叮嘱道:“你们是夫妻,以后同甘共苦的,若是元修这次得中童生,以后的日子都好过,我和你爹也不用跟着操心,若是不能中,且还要苦几年,你心里要有数。”
“娘,我知道的。”天底下除去那些顶顶有才学的,其他人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中,她嫁过来之前自然也想过,可她要的本也不是什么高官厚禄、凤冠霞帔。
这辈子活着一定要胜过阮大娘,这是系统安排的任务,更是原主的怨气所在,她会尽力完成,而非全然寄托在宋元修身上。
系统赋予的属性虽然稀缺,可稀缺本身就说明了它的珍贵,利用好,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资本。
“行,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着竟要起身来送,阮柔连忙阻止,“娘,你歇着吧,就几步路。”
宋母果真不再送,离了人,眉头却是慢慢攒在一起,皱巴巴的模样很能显出主人的几分愁苦。
不一会,宋父回来,见着这幅苦瓜样顿时了然。
“别再想了,本就没准备非得图什么。”宋父宽慰。
“嗯,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一桩桩一件件凑在一起,我就搞不懂了。”
“不懂就睡吧,明天田里还有好一堆活。”
宋母却是立刻想起另一遭,“对了,老头子,先前我说过,等田里忙完,你带着老一、老三去镇上。”
“真不带老四?”都是自己的儿子,宋父多少有所顾忌。
“口子不能开,否则,小六这书也甭读了。”
“唉,眼看孩子们也都大了。”
“再大也要等几年,”宋母见他迟疑,提醒道,“咱们先前可是说好的,最少要供元修考三轮,才能考虑分家的事。”
“我记得,就是有些不得劲。”宋父有些难受。
三轮,按县试来算,最少也得六年,若是六年连个童生都没中,继续供他们也没那个能力,总不真为了读书考科举,弄到卖田卖地吧,要知道,宋家的田地可不都是他们两口子的,几个孩子都出了不少力,尤其老大老一,年纪越大越吃亏。
宋母知道他的纠结,郁闷道:“老四那就是该的,老四媳妇家为什么舍得陪嫁一亩地,还不就是因为生病就是个无底洞,就是没有小六读书的事,我也不能任他这么嚯嚯。”
“娶都娶进来了。”宋父无奈看她,“当年就没能拦得住。”
“你养的好儿子,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我还真能看他饿死自己?”
“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母依旧嘴硬,“你别怪我心狠,小六读书那会儿咱们就知道早晚有吃苦的一天,要是老四受不住,咱们把该他的那一份给他,再管不了许多。”
“你乐意?”宋父是不乐意分家的。
“有什么不乐意的,反正我以后不跟四房过。”宋母对养老早已有了准备,“要么跟大、要么跟小。要是小六考中了呢,我就跟着老大养老,大房这么多年是吃亏最多的。”
“要是没中呢?”
“要是没中,我就跟着小六,还能帮衬点儿,家产这一块他们少分,小六又不是下地的料,日子肯定不好过。”
“敢情你都有盘算了。”宋父笑,“还是没影的事儿。”
“早晚的事,不过,我总感觉小六最少能考个秀才。”宋母信誓旦旦,又将去乐山庙一趟的遭遇说了,宋父也跟着半信半疑起来。
怀揣着对外来的美好幻想,宋父宋母陷入了香甜的梦想。
阮柔拿着布料回去,瞧见的依旧是宋元修伏案桌前的背影,这一刻,她又有了点信心,若是能考中,她的路也会跟更好走。
月光撒下,各家灯火,有的欢喜,有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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