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十五年春节前夕,国都上京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北羌世子淳于念求娶大启公主,第二件是那被俘的忽尔答木突发疾病,死了。

    那日淳于念在马场向永康帝求亲,皇帝听完皱眉不语,皇后心中大惊,纪云照先是懵了一瞬,然后“腾”地一下站起身,朝皇帝大喊:“我不嫁!父皇,我不嫁他!我已有心仪之人……”

    “住口!”皇后蓦地回神,见公主御前失仪,当即扬声呵斥。

    永康帝沉着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世子所求,待回宫再说。”

    于是启羌两国这场声势浩大的比拼,热热闹闹地开了场,轰轰烈烈地取了胜,最后却安安静静地谢了幕。

    女眷们强自按捺着好奇心和交谈的冲动,沉默地走出东郊马场,登上各自的马车,然后将这一日的见闻带去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不过几日功夫,羌世子求娶公主一事已成为茶坊酒肆热议的话题,百姓们猜测纷纷,羌世子怡然自得,而纪云照,则在宫中寻死觅活地闹了好几场。

    公主不愿嫁,皇后温声细语地向皇帝吹枕风,朝臣们争论不休,一部分人认为,北羌此时求娶公主是有所图谋;另一部分人觉得,若一个公主能换得数十年和平,稳赚不赔。

    前一部分人驳斥说,大启是战胜国,原本就不必牺牲公主去和亲。

    后一部分又反驳说,北羌皇帝谋杀前任国君,五年时间收服国中零散部族,可见此人野心和能力都不小,有机会修好,为何非要与他结怨?

    一帮大臣吵得皇帝头昏脑涨,于是非常适时地“生病”了,用一个拖字诀暂且敷衍住了淳于念,打算先过完这个年再说。

    谁知刚消停了没两日,腊月二十八日晚,忽尔答木却忽然死了。

    二十九日一早,咸通馆的兵士见忽尔答木闭门不出,敲门又不应,心觉有异,推门一看竟死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奔出去禀报了礼部,礼部尚书吕述怀闻报,大冬天的冒了一脑袋汗,鞋都没穿好就进宫面圣去了。

    据说忽尔答木是喝了酒,和一个妓/女行房时猝死的,也就是俗称的“马上风”。被发现时,二人皆全身赤/裸,忽尔答木双目圆睁,眼角流血,面如死灰,身体已开始发僵。而她身下那女子全身青红瘢痕,下/体流血不止,被凌/辱得只剩了一口气,未等到大夫抵达,便撒手西归了。

    永康帝大怒,当即命大理寺和刑部严查此事,并封锁消息,防止事态扩大。

    淳于念气冲冲地跑去皇宫,言之凿凿忽尔答木是被奸人所害,定要让大启给个说法。如今情况未明,永康帝无言以对,只得好声好气地先安抚下来。

    死一个羌国俘虏不算什么,若这个俘虏的亲兄长是羌国兵马大元帅,那就另当别论了。远的不说,换俘的银子肯定是飞了,若是处置不好,还可能再次引发两国战争。

    当务之急,除了要尽快查明忽尔答木死因,安抚淳于念,还要命边关守将加强戒备,预防北羌以此为由再次开战。一时间,永康帝焦头烂额,之前装的那点病竟渐渐转成了真的。

    无论宫中和朝内如何愁云惨雾,年节该过还是得过,只是永康帝没心情大肆举办除夕宫宴了,命诸臣各自于家中守岁。

    云筝听闻这个消息心中着实欢喜。她自十一岁去过一次宫宴后,便再没了兴趣。御膳珍馐虽好,终究不如自家人热热闹闹凑在一桌,即使是寻常菜蔬,也吃得舒心畅意。

    而且,自腊月二十六那日起,除了忙着查案的刑部大理寺职官之外,众臣已歇了朝务,宗不器也闲休在家,云筝更是心情愉快,日日在两个府里招猫逗狗作威作福,过得不亦乐乎。

    然而,她也有愁烦之事。便是那邹画屏,这些日子大有要和她成为闺中密友之势。

    从东郊马场回来后第三日,邹画屏来云府拜访,正赶上那日云筝去了东府,邹画屏不好登门,只好掉头回家。

    过了两日,邹画屏又带着丫鬟登门了,这次云筝在家,只好迎进府中招待。二人说了半晌话,多是邹画屏在说,云筝听着,偶尔不咸不淡地搭上两句。直坐到上灯时分,宗不器从长秋寺探望忘尘回来,邹画屏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自此,她将云筝当做了好姐妹,偶尔在街上遇到,拉着手又是闲聊又是送礼物,态度极为亲近热络。

    腊月二十九那日,邹画屏竟追到了东府去,还带来了节礼,是一盒包装精美的麻婆婆糕点。这麻婆婆糕点铺在城中远近闻名,每日门前都排着大长队,到了节前这几日,更是一糕难求,云筝路过两次想买,却都被那人龙长队的阵势吓退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云筝只好再次将邹画屏迎进东府说话。

    这日宗不器也在东府,正和奚东流在演武场练习刀剑,邹画屏便和云筝一起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还和宗不器说了两句话。

    云筝突然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莫名不想让邹画屏出现在这府里,尽管邹画屏一直温言软语相待,云筝却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于是心中一面为此愁烦,一面为自己竟然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而惊诧难安。

    就这么皱着小脸郁闷了两日,宗不器很是不解,哄了两回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譬如此时,云筝照旧将不爱吃的胡萝卜拣到了空碟中,宗不器如常道:“不许挑食。”

    云筝顿时蹙起小眉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瞪着他,瞪了一会儿,“哼”了一声放下碗筷走了出去,连饭也不吃了。

    宗不器愕然,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然而云筝已有好些日子不闹脾气了,猛地来这么一下子,一时间竟让他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腊月三十上午,杨子敬和陈向卿二人来云府拜访,还带来了两坛酒做节礼,宗不器将二人迎至暖阁。

    杨子敬刚坐稳,便开始汇报慈育院之事。自打承诺要去太学募捐之后,过了几日他真筹得近二百两银子。钱虽不多,却也够院里花销一段时日。

    宗不器本就是为了让他放点血,并未真指望他弄到多少钱,见杨子敬对此事十分上心,还给院里十几个人找到了活计,心中早已不气了,于是言谈间便添了几分温和。

    说完了正事,三人对坐饮酒,陈向卿道:“宗兄觉得这酒如何?”

    宗不器认真品了品,真心赞道:“醇厚甘香,好酒。”

    陈向卿闻言笑了:“这是岱州小槽酒,名字取自前朝诗人的一句‘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1]。红曲酿就,色朱红、味甘香,适量饮用有养生功效。我舅舅特意托人从岱州带了几坛,今日便带来给宗兄尝尝。”

    宗不器举杯:“陈兄有心了。”

    三人又闲坐半刻,杨陈二人想着该告辞了,忽然,杨子敬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一事。那慈育院中有个叫谢方勤的小子,托我给云姑娘带了点东西,”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宣纸,“是一幅字。不知云姑娘可在家?上次来也未见到,云姑娘伤可好了……”

    宗不器微微皱眉,谢方勤又是哪个?

    那副字写得横不平竖不直,一看就是初学者的笔迹。宗不器本不想叫云筝过来,可看那杨子敬仍然一副愧疚模样,忖了一瞬,便吩咐小风去叫云筝。

    片刻后,云筝过来了。

    她今日身穿上粉下蓝的袄裙,随意挽了个单螺髻,一根朱红的发带垂在肩后,头上半点装饰也无,一张小脸欺霜赛雪,步履轻快地迎面走来,便似日照高山白雪初化,顺着崖壁汨汨流入山涧,激起叮铃脆响,令人心旷神怡。

    她生的美,宗不器早已知晓,尽管相处日久,还是时不时被她惊艳到,惊着惊着便也习惯了,鲜少似暖阁里另外二人一般露出呆愣模样。

    宗不器清清嗓子,唤回那二人神志。

    云筝已来到桌前坐下:“哥哥,你叫我何事?”

    宗不器将搭在椅背上的大氅取下,披在她身上:“慈育院里有一个叫谢方勤的,给你送来了一幅字。”说着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宣纸。

    云筝扫了一眼,笑了:“他会写字了?!”知道这定是杨子敬带来的,转头问他,“他何时会写字了?”

    猛一对上云筝的视线,杨子敬惊得只想站起身跑。

    琼玉楼里那一番训斥实在令人记忆犹新,以至于时隔一个多月再见,仍然让他羞愧又不安,心中着实不愿承认自己竟会怕一小女子,避开云筝的眼睛答:“上个月底,我将他送去太学做了老师的童仆,听说他私下里跟着老师在习字……云姑娘怎会认识他?”

    “那慈育院,我也偶尔去。”云筝笑盈盈地看着那副字,找了支笔,圈出写错的,在旁边做了批注,边写边道,“这小子成日在院里跟人打架,如今竟也知道学习了,实在让我惊讶!”

    陈向卿抿着酒,盯着云筝握笔的姿势,和那笔下的字迹,心中霎时闪过一丝光:云梦泽……云筝,都姓云……一个供养慈育院,一个偶尔去慈育院,难道……云梦泽就是云筝?!

    这个猜想让他震惊,转瞬又觉得再合理不过,就该是如此。越想越觉得不错,心中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连握杯的手都有些不稳了。又想,她既不想让人知道云梦泽是谁,那便帮她保守这个秘密。

    云筝批完了字,把那张宣纸折好,递给杨子敬:“你若还去慈育院,便交还给他吧,让他好好学本事,做个有用之人。”

    杨子敬点头接过。

    “哥哥,你还有事吗……咦,这是什么?”云筝盯着桌上的酒杯,杯中盛的液体是朱红色。

    宗不器道:“这是陈兄带来的小槽……”

    酒字还没出口,云筝已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下去,砸吧几下,笑眯眯道:“甜甜的,好喝。”说着便又要去倒。

    宗不器忙夺过酒杯,皱眉:“不许多喝。”

    云筝看着他的脸,瞬间记起这两日正在生哥哥的气,于是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起身,将大氅团起来塞回他手中,横了他一眼,走了。

    杨子敬和陈向卿看着那位勇毅候一脸吃瘪的表情,对视一眼,忍住了脸上的笑,起身道:“宗兄先忙,我二人先回去了。”

    宗不器点头,命小风送二人出府。

    在暖阁里又坐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哪里惹了那丫头,暗暗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决定继续去练“哄妹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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