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的规矩,除夕晚上用完团圆饭,云太傅会去院中撒一把碎银,这个叫做新年“开运钱”,府中丫鬟小厮都去抢银子,热热闹闹笑一场,再开始守岁。

    往年只有云学林和云筝二人一起守岁,云筝常常守到一半便困得睡过去,今年宗不器回来了,云筝发誓一定要陪哥哥守个整岁。于是一家人吃完了饭,放完了开运钱,仆婢们各自去玩乐,只留三人在正房,听着外面炮竹声声,边话家常边守岁。

    桌上摆着瓜果和酒水,酒是陈向卿带来的小槽酒,云学林也很喜欢喝,时不时和宗不器碰上一杯。

    云筝还在生小气,宗不器搜刮着军营里的趣事讲给她听,她听到乐处咯咯笑,转脸又开始“哼”他,挂着小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宗不器有心想拦,却实在怕了她这闹脾气的本事,大过节的,也不想让她不痛快,便纵着她多喝了几杯。

    谁知那酒虽好,后劲儿却不小,几杯下肚,连云学林都面色微醺,眼睛一闭一闭地开始打瞌睡了。

    云筝更厉害,直把个小脸红成了浆果,冒着热气儿,一个劲儿闹腾,一会儿说要上树顶去看月亮,一会儿又要去东府里射箭。

    宗不器暗呼失算。先将云学林扶到踏上歪靠着,盖上锦被,又将云筝抱回锦辉阁,吩咐栖香取来帕子给她擦脸。

    云筝抱着床柱靠坐在床边,红扑扑的一张小脸,任他擦,一双葡萄似的眼瞳随着他的动作滴溜溜乱转,小嘴一会儿笑起,一会儿又嘟着。

    宗不器将她收拾好,问:“困不困?睡觉好不好?”

    云筝拒绝,拨浪鼓一样不停地左右摇头。

    宗不器怕她头晕,捧着她的脸微微施力迫她停下,趁她此时乖顺,问:“蛮蛮,这两日为何生哥哥的气?”

    云筝眨巴着眼睛,似醉似醒,想了一会儿答:“哥哥,我不喜欢邹画屏!”

    和邹画屏有何关系?宗不器皱眉。

    不过这倒是他头一次听云筝明确说不喜欢谁,不由好奇地问:“为何?”

    云筝虎着小脸:“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喜欢!”

    “那就少和她来往。下次再来府里,让丫鬟推说你不在,次数多了她就不来了。”

    云筝想了想,点点头。

    “你还没说,为何生哥哥的气?”

    云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捧住他的脸,搓面团一样揉了两下,气咻咻道:“哥哥长得太好看!”

    宗不器失笑。

    这是什么理由?长的好看竟成了他的罪过?

    又问:“那要如何才能不生气?”

    云筝好似清醒了几分,眼睛一亮:“哥哥闭眼。”

    宗不器挑眉,见她开怀了一些,便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

    云筝跳下床,噔噔噔跑到外间,只听翻箱倒柜的声音,片刻又跑了回来,往他脸上扣了个什么物件,小手在他脑后系上绳结。

    面具?宗不器暗自思量。

    却听云筝又走到一处,取了什么东西回来,然后说:“睁眼吧。”

    饶是宗不器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面前铜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或者说,是被自己脸上那怒目金刚的面具吓了一跳。

    云筝见他反应有趣,忍不住咯咯笑:“哥哥,这个面具好看吧?我特意买来送你的!”

    宗不器无奈道:“这样便不生气了?”带着笑意的声音。

    云筝跪坐在床上,捧着那金刚面具,左右晃晃,瞧来瞧去,又不满意了:“太丑了。”一把揭下面具,“还是这样好。”

    将面具丢在地上,伸手抱住宗不器的腰,闷闷道:“哥哥,你的脸只能给我瞧。不许给我不喜欢的人瞧,不许露好看的笑,也不许认别的妹妹!”

    宗不器这才知道她这气从何而来,原来是……吃醋了。

    那小一碟她还未品出来的醋,霎时灌进了他的胸腔,顷刻间涨成了汪洋大海,淹得他酸涩难当,又幸福非常。

    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抚着她柔顺的发,轻道:“有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哪里还管得了别人。”

    云筝满意了,开心地蹭了蹭他的胸膛。

    宗不器知道此时应该放开她。

    他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云筝心里的箱子,将里面那会让他极度幸福的东西释放出来。他转动着钥匙,将那锁稍稍拧开了一些,却在听见响动时倏地停下,不知该继续拧,还是继续停。

    他知道应该放开云筝,可是他舍不得。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平稳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她睡着了。

    也许是酒意上涌,也许是情意太浓,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捧起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脸上细嫩的皮肤,然后微微垂首,唇慢慢靠近她的额头,然后下移至眼睫、鼻尖、脸颊,还有……下巴。

    这一夜,云筝在内室的床上,于香甜的梦境中守岁。

    宗不器坐在她门外,仰头望着天边一轮新月,守她。

    辞旧岁,迎新年。

    这个新年,有人过得欢喜热闹,有人则过得愁眉不展,比如大理寺少卿王守正。

    赶这个时间点死了个羌国的大人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长假是不用想了。皇帝催得急,羌世子又总是一副恨不得吃人的表情,王守正一面马不停蹄的查案,一面在心里把这糟心事的始作俑者骂了个狗血淋头。

    要不是勇毅候将这忽尔答木掳了。

    要不是淳于念这么多日子不干正事。

    要不是皇帝非得将这俘虏带回上京……最后这个“要不是”他是不敢深想的。

    总之,要是勇毅候在战场上就结果了这厮,或羌世子早点将人带回去,如今也不会闹出这档子事,搞得自己大过年的还得带着仵作翻检尸体,那情状,真是恨不能将腊月二十八的饭都吐出来!翻完了尸体又接着审问相关人员,分析案情,誊写卷宗。

    王守正心里憋气归憋气,办事却一向严谨稳当,带着一帮人摸查了四日后,终于有了大致结论:忽尔答木的死确是一桩意外。

    事实虽是如此,却不能就这般跟皇帝汇报,还得条分缕析地讲细节,说缘由。

    原来忽尔答木曾在城中见过一女子,自此念念不忘日夜难安,却再也见不到那女子,于是便命手下人在上京各大妓馆搜罗长相相似之人,最后还真搜到一个杏眼桃腮的妓子,行事之前饮多了酒,一激动就……出了事。那女子身上也无甚疑点,父母皆亡,沦落宜香楼的苦命人,事前从未见过忽尔答木,既无动机,更无能力害人。

    至于那位让忽尔答木念念不忘的女子,王守正在与皇帝汇报之前,去了一趟云府。

    府宴那日忽尔答木和奚东流对打了一大场,又胡咧咧了一堆脏话,现场那么多双眼睛,只消一查便知,忽尔答木瞧上的是云筝。

    虽然明知一个太傅千金不可能和忽尔答木有交集,但既然牵涉上了案情,少不得要问上几句,走走过场为好,这是其一。其二,王守正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此高门贵女,又正当妙龄,最怕名声受损,姻缘不顺,若云府想为女儿遮掩两分,少不得要同自己买个人情,如此便能顺理成章地搭上一个太傅和一个侯爷,于自己的官途有益无害。

    王守正盘算得很好,然而情形却与预想的有几分出入。

    初四那日,云学林一早便出门访友去了,只有宗不器和云筝在家。

    王守正简明扼要地说出来意,边说边打量座中那位勇毅候的神情,只见他脸色越来越沉,不由的心里打鼓,待说到那句“可否请令妹出来答两句话”时,声音已经低到快要听不见了。

    然则王守正在大理寺混了这么多年,毕竟是有几分道行的,平日打交道的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这勇毅候身上虽无凶悍之气,却有一股逼人的压迫之感,王守正喝了口茶压压惊,静等对方回应。

    宗不器听到云筝被人意淫,顿时怒气滔天,恨不能将忽尔答木拖出来鞭/尸几百次,忍了半晌才稍稍平复了情绪:“舍妹不便见客,王大人有何事要问?”声音冷得要结冰。

    王守正微微皱眉:“此事与侯爷无涉……”

    “敢问王大人,舍妹是嫌犯吗?”

    “自然不是……”

    “既非嫌犯,为何要找舍妹问话?”

    “话虽如此,忽尔答木毕竟因令妹与奚将军发生过打斗……如今人死了,总该将生前见过何人都问上一问,如此这案情结论方能服众……”

    宗不器寒着脸:“何人能证明忽尔答木与奚东流打斗是因舍妹?”

    “这……听在场之人说,忽尔答木曾对奚将军说什么‘小情人’……”

    “事关女子声誉,你想好了再说!本侯问你,忽尔答木可曾亲口说过那女子姓甚名谁?”

    王守正见勇毅候脸色已极为难看,心中深悔来这一趟,然事已至此,话却不得不回,硬着头皮道:“确是不曾亲口说……”

    “那日府中上至公主,下至婢女,女眷何止一二!你仅凭一句浑话,便推测忽尔答木看见的是舍妹,还将一桩凶案强行与舍妹牵扯上关系,”宗不器那双冷得能结冰的眼盯着他,“王大人,大理寺少卿便是如此办案的?”

    “这……”王守正面色涨红,抬手压了压额角。一个六品职官惹了三品武侯,傻子也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开始疯狂往回找补,“并未说令妹与此事有关,只是问问……问问……”

    王守正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只听对面之人从鼻腔发出哼声,然后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既然无关,便不必问了。”顿了顿,又道,“舍妹平日很少出门,她知道的事,本侯都清楚,若王大人还想问,本侯代她回答!”

    王守正这会儿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心里攒着一万句骂人的话,却一句也不敢说,只懦懦道:“没事了。此案本就与令妹无关,下官这便告辞……”

    “等等,”王守正欲起身,宗不器却忽然叫住了他,“今日王大人既不想问,日后也请不要再提及,包括案录卷宗、他人唇舌,本侯不希望从任何一处见到或听到舍妹的名字!”

    王守正心说哪里是我不想问,明明是你不给我机会问,心中忿忿,面上却仍旧恭敬应是,却听那位侯爷又道:“陛下命王大人查案,为的是给羌国一个交代,证明此事与我国无关。如今案已查清,死因确与他人无关,谅淳于念也无话可说。至于对什么女子念念不忘这种情由,大可不必讲得太细,陛下也不会希望听到云府和此事有任何关联。至于淳于念,若被他逮着机会,揪住无关之人大做文章,王大人……”顿了顿,轻轻巧巧丢出一句石破天惊之言,“你是想凭一己之力,挑起两国战端吗?”

    一番话说得王守正冷汗涔涔,尤其是最后一个罪名,惊得他差点从座中跳起来,当即白着脸,结结巴巴道:“不不……下官绝无此意!多谢侯爷提点,下官知……知道该如何回话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云府大门,上了马车,王守正仍觉如在梦中,闹不清为何明明是来示恩的,最后却被人施了恩。

    最终,呈送陛下御案的卷宗上,“曾在勇毅候府宴上见过一女子”变成了“曾在城中见过一女子”。

    一处小小的地点变动,其背后是如何风云激荡,眼前又是如何将一场不可估量的麻烦消于无形,这些事情云筝是不必知道了,她也没空关心,整个正月,她都在忙着与宗不器斗智斗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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