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间暮色渐浓,林竑站在两个探子的尸体旁边,脸黑得像锅底。
周围四散的随从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回到主子身边时皆有些惴惴不安。
“阿七和阿九瞧着……死了有半日了……”
“用你说吗?我看不出?”林竑阴沉地横了随从一眼,“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脚印、火堆、碎衣料,就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没……没有……”随从听出主子的怒意,暗暗捏了把汗。
主子的手被那个女人伤得很重,怕是数月动不得鞭子,因而脾气越发暴躁。
“废物!一群废物!”
“公子!”远处忽然传来另一个随从兴奋的声音,“我抓到了一个!”
林竑神色一振,快步向声音的源头而去。
范玉成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褡裢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抖了个干净。粗劣的笔墨、纸张、还有他那个“代写书信”布幡,扔得到处都是。
林竑走上前,一把薅下范玉成嘴里的破布,恶狠狠道:“那两个女人呢?”
坐在地上的人头也不抬,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问话。
他耐心耗尽,上去就是一脚,直接将人踢了个仰倒:“老子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这人仿佛没骨头,倒下便倒下,不起身也不挣扎,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林竑凑过去,凝神听了会儿,听见他小声嘟囔着:
“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哑然失笑:“你有病是不是?”
范玉成瞧了他一眼,在地上鼓蛹两下,换了个姿势,继续念叨: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我可以不杀你,”林竑隐约听见个“杀”字,放缓了语气,“只要你告诉我,她们俩往哪个方向走了,我就可以放了你。”
范玉成慢吞吞地坐起来,盯着林竑:“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林竑用尽全力压下胸口涌动的怒火,甚至尝试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
“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保你三年不用做这辛苦营生,衣食无忧。”
范玉成叹了口气,一板一眼肃正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靠!”
林竑抡圆了没受伤的那只手,一巴掌呼在范玉成脸上:“你丫故意的是吧!说人话!”
一巴掌下去,范玉成半边脸瞬间又红又肿,疼得眼眶中飙出两滴泪。
可他仍旧是刚刚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连说话速度也没快多少:
“我不知道她们去哪了,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出卖朋友,是为不义之举。”
“你还挺讲义气?”林竑气得笑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虫子一样简单!”
范玉成闻言,低下头许久,吸了吸鼻子,声音微哑:
“我知道。那你就碾死我吧,舍生取义,死得其所。”
说完这句话后,任林竑再怎么威逼利诱,范玉成便如同个锯了嘴的葫芦,始终不发一言。
林竑说得口干舌燥,一怒之下,几乎要抬手毙了这又臭又硬的穷酸书生,可目光落在满地四散的笔墨纸砚上,忽然改了主意。
他捡起那张破布幡,端详了一阵儿,嘴角咧开阴险的笑容:
“讲义气是吧?就是不知道她们俩,有没有你这么讲义气了。”
///
武陵山脚下,是四坪镇。四坪镇向东再走三十里,便可彻底离开西南,到达中原腹地。
也就是说,展三倾与苏木达成的保护约定,即将完成。
此时,她们俩正坐在四坪镇的面摊上吃午饭。
相处这些天,苏木早已摸透展三倾“一日不可无酒”的习惯,刚刚主动去隔壁酒坊给展女侠打了坛上好的女儿红。
展三倾拈了粒卤毛豆扔进嘴里,举着酒坛浅笑:“无事献殷勤。”
苏木大口吸溜着面汤,语带不屑:
“展女侠,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呢?咱们这一路走来,也算同甘共苦,培养出了感情,帮你打个酒而已,应该的应该的。”
“是吗?”展三倾愉悦地抿了抿唇,“我还以为,你想买我继续护送你到最终目的地呢。”
“买不起。”苏木很有自知之明地摆了摆手,“一坛酒就能雇到你这样的高手吗?你肯保我离开西南,已经算我捡了大便宜,再往下护送,我要怀疑你别有用心了。”
展三倾听到这话,无端被辛辣的酒呛了一口,缓了缓才问:
“他们为什么要绑你?你偷了他们东西?”
“灭口。”
“灭口?”
苏木瞧她坐直了身子,似乎还要再追问,及时打住了她的话茬:
“所以,你最好别问我知道了什么,免得连累你跟着被灭口。”
展三倾轻哼一声,带了浓浓蔑视:“就凭他们?”
苏木微叹:“林竑这个人,很没底线的。展女侠你虽然武功高,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送我离开西南,咱们就分道扬镳吧。”
“那你接下来去哪儿?”
“我不知道。”她放下筷子,语气萧然,“我要去找一个地方,但我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只知道,在西北方向。”
展三倾的手指在光滑的酒坛上摩挲着,良久才问:“为什么找?”
这一次,苏木没回答,只是呆呆望着桌上的面碗,红了眼圈。
两人各怀心事,一个喝汤,一个喝酒,皆沉默不语。直到面摊附近的人群,忽然起了骚乱。
面摊对面就是平日里张贴寻人启事的布告栏,骚乱是因为布告栏被人新贴了张纸,连带钉上去一块破布幡碎片,碎片写的隐约像大半个“信”字。
新贴的纸所书短短两行:
明日午时,武陵山伏龙崖,交出苏木,或给书生收尸。
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布告栏本就经常出现类似的消息,悬赏或威胁,总要跟一个在后头,消息才值得细瞧两眼。
稀奇的是,挑担子卖凉糕的小贩说,他早上去隔壁镇子,也看到了一样的告示,只不过破布幡上是个“书”字。
在临近几个镇皆放出话,好大手笔,明摆着要让“苏木”自投罗网啊。
围观的百姓还在咂着嘴评头论足,当事人苏木站在告示前,一脸凝重。
展三倾拉着苏木挤出来,低声对她说:“看过了,是他的布幡没错。”
“那怎么办?”苏木有些着急,“我们不是杀掉探子了吗,没人报信,林竑哪能这么快追上来?唉!这个书呆子怎么走这么慢!”
她抓着展三倾,谨慎地问:“你不会……不打算管他了吧?”
展三倾觉得有趣,反问道:“我以为你会担心,我真的拿你去换他呢?”
“你才不会这样,”苏木嘟了嘟嘴,“书呆子有句话没说错,你是好人。”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管他,岂不显得我很无情?”展三倾随手揉了揉苏木发心,“不过,我去救他,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吗?”
苏木竖起大拇指使劲刮了下鼻子,牛气哄哄道:
“你当我跟书呆子一样废物吗?姑奶奶也是闯过江湖的!我会好好在镇子上藏着,等你们回来。”
展三倾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塞进苏木手里:
“三天之后,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去这个地方。报我名字,他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苏木接过纸条,有些狐疑:
“展女侠,其实这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等我回来吧。”展三倾微微一笑,“咱们俩确实应该开诚布公地谈谈,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
武陵山地处西南边界,山势险峻,绵延数百里。四坪镇附近,数这伏龙崖最为著名。
伏龙崖崖壁陡峭光滑,无论经验丰富的采药人,亦或技艺高超的猎户,在此处失手者甚众。久而久之,当地人便给它起了这么个霸气的名字。
午时日头烈,崖顶毗邻绝壁处一片开阔,连株矮树也没有。大片灼热的阳光洒下来,晒得人头晕眼花。
林竑并四位随从,押着范玉成候在这,不一会儿,脸侧皆是汗水涟涟。
“那女人不会不来了吧?”随从擦着汗,有些忐忑。
林竑望着唯一的来路方向,目光明晦不定:“再等等。”
她那日在结海楼,从林展手里救了这个书生……
不过,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从他目前打探的消息来看,她与苏木所谓的交情,亦只是缘于一场萍水相逢的顺手搭救。
她既然愿意护着苏木,会抛下这个书生不管吗?
这个女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这些年,从未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
他们一直等到午时将尽,才看见展三倾拿着酒壶随意洒脱的身影。她停在远处乔木最后一点荫凉底下,仿佛是不愿被晒,肘着树干不再上前。
只有一个人。
“女侠一个人来是什么意思?来给他收尸吗?”
范玉成甫一看到展三倾,立刻激动得像头发狂的牛,奋力挣扎。奈何他浑身上下五花大绑,嘴里也塞得严严实实,发不出半点声音。
展三倾瞟了一眼站在崖边的六个人,手中酒壶泻下琼浆玉露。一口咽尽,才淡淡道:
“何必多此一问呢?你本来也没指望我会跟你换人,找我来,只是想在这深山老林里除掉我,免得往后总挡你成事。”
林竑眉头微蹙:“女侠多虑了。”
展三倾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咱们前日里才刚刚交过手,我实力如何,你很清楚。”
“就凭你和你身边这几个人,即便我应允同你交换,事成之后将诸位打趴下,再带他们俩全身而退,亦不是什么难事。林公子虽武艺一般,总不该脑子也不好使吧?”
“嗬,原来女侠不止功夫高,智计亦是一流。”林竑将范玉成从地上拎起来,“我便是这般计划的,你又待如何?你想救的人就在这,来都来了,隔这么老远做什么?不过来瞧瞧?”
展三倾看着范玉成激动挣蹿的样子,仿佛真的怕她迈步上前,简直是拼了老命在摇头。
她饮尽手中美酒,对着林竑扬起了空空如也的酒壶:
“下次再设陷阱,记得把屁股擦干净些。火药黑渣掉了一林子,想上当都难啊。”
林竑闻言神色大变,却见展三倾随手一掷,已将那豆青釉的瓷壶远远扔向前面大片空地。
酒壶落下,浅埋地表的火药轰然炸开,袭起热浪滚滚,让林竑等人下意识伏倒躲避。
待浓烟散尽,四位随从皆不省人事,而范玉成束缚尽除,被展三倾好好护在身后,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呆傻样子。
林竑不住咳嗽着站起,下意识往后退,没留神被刚刚炸出的大坑绊倒,再度摔跌在地。
展三倾叹了口气,负手信步上前:
“年轻人里,你也算功夫不错的苗子,怎么偏偏心眼净往歪处长。打不过要认,回去再练就是了。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害人,实在恶心。”
她运气出掌,扣住林竑腕上命门,凝神用力,四下里立刻响起了林竑杀猪般的叫声。
“我今日不想杀人,废你一条右臂,算是教训。”
范玉成起初以为展三倾会一掌拍碎林竑的天灵盖,吓得把眼睛捂了个严严实实。后来又听见他惨叫,更是半步不敢动,待在原地止不住地抖。直到展三倾说完最后这句,他才透过指缝悄咪咪地望了一眼。
林竑躺在地上,满头大汗,似是疼晕了。
展三倾伸出两个指头捏住范玉成的破袖子,将他的手从眼睛上拽开,觉得他这副德行颇有几分好笑:
“还走得动吗?我可不会背你的。”
范玉成哆哆嗦嗦,嘴唇抖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你知道他们埋了火药……我刚才真担心你……还好……还好……”
她瞧不得范玉成这呆头呆脑的样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柄剑鞘,递了过去。
“走不动就拄着这个,总比爬好看些。”
范玉成在身上抹了两把手,这才伸出来。要接过那一瞬,他忽然盯住展三倾身后,惊恐万状。
“小心!”
展三倾本能伏身,就地一滚。范玉成因为跟她拿着同一柄剑鞘,也顺势倒下。林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射出的毒镖落了空,“叮叮当当”地掉下了悬崖。
她勃然大怒:“你找死!”
然而起身太猛,忘了剑鞘那头还有个人,范玉成被这大力一甩,手没握住,竟骨碌碌直接滚下了伏龙崖。
展三倾一惊,抬手捞了个空,只触到片衣角,他已经“啊啊啊”大叫着消失在崖边。
她顾不上处置林竑,飞身跟着跳了下去,终于在几丈间抓住了范玉成伸在头顶乱摆的胳膊。而另一只手,也成功握住崖壁横生的枯木。
范玉成还在闭着眼吱哇乱叫,展三倾忍不住朝他怒吼:“闭嘴!”
几丈的下落冲势全数被握住枯木的右臂挡阻,她现在整条胳膊痛得几乎失去知觉,不用看也知道,十有八九是脱臼了。
幸而腿脚无碍,可以沿着石壁游上去。只是现下拉着范玉成,不好用力。须得让书呆子挪到跟她齐平的位置,她才能换个轻松点的姿势。
“你别鬼叫了,省点力气,我拉你上来,抓住这根木头。”
范玉成知道自己废物,哪敢再出言打扰,屏着息任她摆弄,紧张得满头大汗。
过程虽然缓慢,总归他还是有惊无险地搭上了这根救命木。展三倾松了口气,空出来的左手还没来得及擦额角的汗,枯木不堪重负,“咔”一声,断了。
坠下去那一刻,她内心无比懊悔:
刚刚就应该直接一掌拍死那个林竑!宽仁、宽仁,仁个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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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是候在胡饼摊子边上等着买老板新鲜出炉的热饼时,发现自己被盯上的。
身后熙熙攘攘的早市人来人往,那两个男人捏着女儿家的香囊左瞧右瞧,既不买,也不走,时不时就把余光往她这瞥。
来得真快啊。
她不急不忙地拿了胡饼,照旧蹦蹦跳跳,边吃边蹓跶,只是脚步慢慢脱离了主街道,转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
巷子里支了大片晾晒用的竹竿,铺着洗净的衣物,被夏日阳光烘得暖暖和和,散发出皂角的香气。
苏木一手拿着胡饼,一手甩着刚买的穗子,在一片青靛色长袍和绸单中间钻来钻去,哼着小曲儿,十分惬意。
跟踪她的两个男人本来还愁在大街上不好下手,见她竟然主动走进小巷,不免对视一笑:真是困了有人递枕头,小丫头片子自寻死路。
他们悄然跟上,缓缓拔出腰上别着的匕首。
“人呢?”
最后一件遮挡视线的衣物被拨开,窄巷内空无一人。
头上的竹竿忽然倾斜,带着飘飞的绸袍整个儿朝他俩倒了下来。
两人迅疾挥起匕首,将竹竿尽数砍断,把兜头而下乱七八糟的衣服从脸上拿开,才发现追击的小丫头不知何时爬上了旁边低矮的院墙。
她坐在院墙上,绣花布鞋随垂下来的腿一晃一晃,还在啃手中的半个胡饼。
其中一个男人擎着匕首就要上前,却见苏木伸出食指,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好心提醒你,别运气。”
他不明所以,正要骂“少故弄玄虚”,一阵抓心挠肺的瘙痒忽然自手臂传来。低头一看,裸露在外的皮肤竟起了一大片红疹。
红疹很快从手臂蔓延开来,脸上、胸口……两人再也拿不住匕首,开始疯狂抓挠,边挠边怒骂:“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你们把人家洗干净的衣服都弄到地上了,多没礼貌啊,这是晾衣杆的报复。”
苏木吃掉最后一口胡饼,从矮墙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呐,解药我就藏在这些衣服下面了,你们可要快点找啊。半个时辰之内找不到,会毒发身亡的。”
困坐在一地衣服中间的两个人,听了这话,忙不迭开始挨件翻找,急得满头大汗,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连他们的追踪对象何时走了也没发觉。
苏木捂嘴偷笑,趁机拔腿开溜。
她本是通过那条巷子边角一处不起眼的梯子上的墙,谁成想沿着矮墙走了许久,死活找不到下去的路。
眼见矮墙走到头,再往前就是新砌的高墙了。若是上了高墙再寻不着梯子,只怕掉下来要伤筋动骨。
苏木前后张望了一会儿,心一横,决定直接从矮墙上跳下去。
这个高度,屁股落地的话,应该不至于受什么重伤,最多瘸两天。
她这样想着,背过身扒在墙头,选了个能让屁股落地的姿势,两眼一闭,松了手。
身子一沉,预料中着地的闷痛没有传来,耳边倒是响起了熟悉的笑声。
苏木睁开眼,果然瞧见了林飒欠揍的笑容。
她一骨碌从他两条结实的胳膊间溜下来,面中泛起不自然的绯红。
“你全看到了?”
林飒抿嘴,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木想到自己刚刚撅屁股的丑态被人瞧了个干净,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恼意,咬牙切齿道:
“全看到了,还不去救你们岐门的人?”
林飒上前半步,覆指蹭掉她嘴角粘着的胡饼芝麻:
“酒渍荨麻磨碎,配夹竹桃花粉,虽奇痒无比,却无毒,红疹三天可自行消退。”
苏木抬眼觑他,一脸鄙视:“你偷看我手札了?”
“我闻出来的。”林飒无语,拉了下苏木搭在肩头的小辫子,“你这点伎俩,也就骗骗像他俩那样只懂死记硬背的弟子,还真以为能瞒天过海了?”
“切——”苏木乜了一眼,语气里是十足的不屑,“我怎么觉得你们岐门弟子都这么笨呢。”
林飒收起玩笑心态,肃了眉眼:
“我能闻出来,林竑也能,你这样太冒险了。”
“我知道林竑没在。”苏木从兜里掏出那张贴在告示栏的信,“这人真的越来越臭不要脸了,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抓。”
林飒目光粗粗掠过信纸,眸色微沉:“结海楼那个女人武功深不可测,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她为什么要保护你?”
“我不知道。”苏木老实地摇了摇头,又补充道,“但她肯定不是坏人。”
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完全不能让人放心。所谓好坏,全在立场。一个摸不清底细的人,今天还在保护,明天或许就会变成敌对。
林飒略一沉思,拉起苏木的手:“此地不宜久留,换个地方说话。”
“哎——”
他手上暗使内劲,存了几分不容她挣脱的意思。苏木只能一边被他拽着,一边把信揣回兜里。
什么人啊,她又没说要跑,用得着抓这么紧吗?
///
展三倾从崖底醒来时,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正落在她脸上,晃得人一阵目眩。
她尝试动了动四肢,右手和左腿皆是一阵剧痛,胸口还传来沉重的憋闷感。
哦,胸口憋闷是因为上面趴了个人。
她原地深呼吸几下,没忍住,抬手给了呼呼大睡的书生一巴掌。
范玉成抓了抓被打的脸颊,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脑袋换了一边,又睡了。
半空中停着的手,指头一根一根蜷起来,关节捏得“咯吱咯吱”响。
或许这“咯吱咯吱”声中蕴含的杀气过于明显,连睡觉的人也有所察觉,范玉成懵懵地睁开了眼。
他对上了一双无比熟悉的沉静的眸。
“展姑娘?”
思绪快速回笼,范玉成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正以一个极不合适的姿势趴在他暗恋的姑娘身上,“嗷”一嗓子滚了下来。
“我……我我……失礼、太失礼了……”
他跪在展三倾旁边的草丛里,恨不得当场磕个头表示歉意,支支吾吾老半天,才发现展三倾迟迟没有起身,脸色发白,有些不对劲。
“展姑娘……你、你怎么了?”
展三倾望着暮霭苍茫的天空,面无表情:“手臂脱臼,腿被你砸断了。”
“啊?”范玉成慌得嘴唇哆嗦,“那怎么办?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荒山野岭的,你去哪儿找大夫?”
“对啊……”范玉成才爬起来,又颓颓坐回原地,竟是红了眼圈,“那可怎么办呢,你疼不疼啊……”
展三倾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眼,长长呼了口气:“你现在站起来,浑身动一动,看看胳膊腿儿都能不能用。”
范玉成立刻爬起来:“能!你需要我做什么?”
“第一,捡干柴回来,挑直的,越直越好;第二,在我旁边生一堆火;第三,去找干净的水源和食物。”
“好好好!”
范玉成连滚带爬,很快消失在暮色中。展三倾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就听见他抱着一摞干树枝从远处跑了回来。
她撑着身子坐起,挪靠在旁边的大石头上。两个简单的动作,疼出一脑门汗。
范玉成把树枝放好,从里面选出最直的七八根在地上摆开,接着脱下外套,用力撕成布条。
展三倾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还懂这个?”
“我……我看过村里的赤脚大夫接骨,”他腼腆地擦了擦下颌的汗滴,“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说到这,似乎想起来什么,又从怀里拿出一方棉帕:
“你……咬着它,疼了也不会伤到舌头……我刚刚在河边洗干净了……”
范玉成自觉这帕子不但粗陋,还是他用过的,底气不足,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展三倾瞧着他心虚嗫嚅的样子,唇角微扬,从手里接过仍湿润的棉帕,道了句:
“多谢。”
其实接骨的疼痛,对她来说,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咬帕子的地步。
她将棉帕放进嘴里,利落地把脱臼右臂推回原位,还没伸手,范玉成已经递上了树枝和布条。
一只手不好操作,他小心辅助着帮她将布条系好,绕到脖颈上挂着,又去取新的树枝给她接腿骨用。
展三倾取下嘴里棉帕,看到了上面清晰的咬痕。
唔,虽然不是很疼,但有借力之处,貌似确实会好受一些。
///
夜色深沉,崖底寂静无声,只有火堆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动。
范玉成捧着水囊,殷勤地送到展三倾没受伤的那只手里:“喝点水吧……”
展三倾接了水,没往嘴边送:“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走这么慢吗?”
他们分开时,至少甩林竑大半日的脚程。即便他不会武功,一个成年男子,也不该这么容易被抓到才对。
范玉成的脸映着火光,神色赧然:
“我……我走到半路,折回来了,正好碰见他们。”
展三倾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疑惑。
他轻咳一声,紧张地搓了搓手才说:
“展姑娘,其实,我折返回来,是想找你道歉的。”
“道什么歉?”
范玉成嘴唇抿了又抿,忽然站起身,庄重地向展三倾施了一个歉礼。
“我守我心中之道,却不该干涉你。你自有你的道,你的道,亦是正道。”
展三倾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一愣,捏着水囊回忆半天才想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哑然一笑:“不必给我扣这种高帽子,我可没觉得我的道是什么正道。”
“是正道。”范玉成认真地细细解释,“这一路,你从不曾仗着自己武功卓绝欺压他人。你我初遇那时,我多管闲事想救苏木姑娘,你本可以一走了之,但还是留下来帮了我们。结海楼前,也是你出手,我才没有死在林当家的刀下。”
“你的道,是侠士之道,或许不拘小节,却未失大义。”
他说到这,又开始结巴:
“我……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是真正的你,只不过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离开之后,我一直在想你的话,现在已经彻底想清楚了。”
这一番讲完,范玉成觉得自己用光了小半辈子的勇气,甚至不敢等展三倾有什么回应,咬着嘴唇躲出老远才敢坐下。
展三倾张了好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干脆举起水囊喝了一口。
火堆边再次陷入安静,较之刚才,还多了几分尴尬。
直到把范玉成找来的野果子全啃完,展三倾才清了清嗓子:“你坐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范玉成屁颠屁颠地挪了回来。
“我手肘脱臼并不严重,休息七八天就能恢复。但腿骨断了,至少三个月内,没办法施展轻功,不能带你上去。”
“没关系的。”范玉成连忙摆手,“你好好养伤,我明天就去寻出路。”
“寻得到最好,寻不到也无所谓,不用太勉强。”
她说这话,其实只是在安慰范玉成。从周围植被的生长情况来看,这处崖底,数年未有人踏足,基本不可能寻到什么出路。
果然,范玉成一连三天早出晚归,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寻遍,不但没找到出路,还差点把自己走迷糊了。
第四天,展三倾及时制止了他“再往远处试试”的想法。
“你要是走丢了,或者被什么野兽吃了,我可能会饿死在这里。还是消停点吧。”
范玉成想到自己昨天摸黑回来的险状,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第七天,展三倾拆掉了胳膊上的包扎,面上却毫无喜色,甚至越发烦躁。
她已经七天没喝酒了。
人在江湖,风餐露宿是常事,只要有一口食物果腹,吃什么都无所谓。可是没有酒喝,浑身骨头缝都是痒的。
最麻烦的是,这样的七天,她至少还得忍上十来个。
她绝望地看着天边云色变幻,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范玉成见她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
“展姑娘,你不高兴啊?是不是伤口疼?”
“我想喝酒。”展三倾数着头上的树叶子,想起了清醇甜美的江南竹叶青。
“啊……”范玉成抱着膝盖缩了回去,“……这个……我没办法……”
展三倾双手捂着脸,郁闷不已。范玉成瞧着她苦恼的样子,再次慨叹自己百无一用。
“唉,要是我也像你这么厉害,能带你上去就好了……”
范玉成本来只是有感随口而发,却不想展三倾听后,忽然坐直了:
“你刚刚说什么?”
“我……我说什么了?”
盯着他的一双明眸,渐渐透出神采:
“你刚刚说,要是你也能跟我一样,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展三倾回味着这句话,灵光乍现,觉得自己真是个蠢的。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啊?可是……这不可能啊……”范玉成觉得展三倾简直是疯了。
“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可能。”她挑挑眉,对这个“另辟蹊径”的脱困之法来了兴致,“只不过爬上去而已,不需要跟我一样,轻功入个门就行。”
“轻功?我啊?”范玉成彻底傻了,“展姑娘你没事吧……我、我一点底子也没有的……”
“练轻功要什么底子,轻功的关键在步法。”
范玉成看到,展三倾脸上浮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明媚中透着几分狡黠,近乎要把他的魂都勾去。
“很简单的,七天,七天肯定能学会。”
他感觉自己被这个极具蛊惑性的笑容完全淹没了,混着她不断放缓的声线,让他太阳穴一跳一跳,胸如擂鼓,满心满眼都是和煦春风,无酒自醉。
“好……我学。”
他想,别说练轻功,她现在就算要求他七天修成个绝世大侠,他也会晕晕乎乎地答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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