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西山,四坪镇一处不起眼的农家小院中,苏木正捏着展三倾留给她的那张纸发呆。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为什么展女侠和书呆子还没回来。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她心里乱糟糟的,无意识咬着嘴唇,越咬越用力。
幸而大门被人及时推开,挽救了那片差点伤在自家牙齿之下的菱唇。
苏木疾走上前,还未开口,先闻到一股血腥味,心头一紧:
“你受伤了?”
林飒摇摇头:“不是我,是林竑。”
他顿了顿,尚未想好该怎么跟她说这个结果。但苏木向来性子急,已经抓着他的衣袖摇了起来:
“那展女侠呢?范玉成呢?”
“我到伏龙崖的时候,只看到地上躺着岐门的弟子,并没有旁人。”
林飒犹豫片刻,悄悄握住拉在他袖子上的手:
“刚刚把他们安顿在客栈,林竑醒了,他说……那位展前辈和书生,一起坠崖了……”
“坠崖?”
苏木的脸“唰”地白了,林飒连忙宽慰她:
“坠崖也未必就……她轻功那么高,说不定没事,说不定……从林竑看不见的另一边山壁上来了呢?”
“那她怎么不来找我呢?”苏木摇头,指尖微微发抖,“我们约好在这里见的,她如果没事,肯定早就来了……”
林飒不知该如何回答,垂下眸,将掌心冰凉的手指又用力握了握。
“我没事。”她缓过神,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你……是不是马上要走了?”
“林竑右臂重伤,我治不了,要带他回九蒙山找义父。”
林飒抿了抿唇,语气中透出一丝希冀:“你……”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苏木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截住了他。
她长睫轻颤,渐渐染了水雾:“姑姑……我不想,她连最后一个心愿也无法完成……”
“荆前辈让你走,是让你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是让你去找她的师门的!”
林飒被她的固执气到,连带声调也高了不少。
苏木下山那一日,他在院外听得清清楚楚,院子里的女人磨破了嘴皮,反反复复强调她自由了,偏偏苏木就像听不懂一样,先是死活不肯走,后来被赶出来,又抱定一颗心非要去什么西北。
他捏着眉心,望见羽睫下震落的水滴,胸口一缩,不由放缓语气:
“更何况,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
“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苏木抹去掉出眼眶的泪珠子,泫然一笑,“她跟我讲了那么多她的家乡,虽然她一丁点名字都不肯透露,可是那里的风貌、气候、小吃,我都好熟悉。只要我走到那里,就一定能认出来。”
“这根本是大海捞针啊……”
苏木反握住拉着她的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掌,抬头认真注视林飒:
“林竑走了,没人会追杀我了。而且这里已经是西南边界,离开岐门势力范围,后面的路会安全很多。”
水汪汪的眼睛,泪意尚未完全褪去,看向他的时候,还夹杂了些示弱的哀求。林飒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别过头,沉默许久,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苏木扬唇,小心地捅了捅他:“能不能再给我留点钱……”
“又要钱?”林飒气笑了,“上次偷了一整包,还不够?”
“我想在镇上雇些当地人,去伏龙崖附近找一找。”苏木抿嘴微叹,“万一……至少,还能帮他们收个尸。”
林飒默了默,抬手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塞进她手里:“你知道怎么用。”
苏木翻开玉佩,看清花纹后大惊,连忙推还:“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凭证。”林飒不但没有接,还将推拒的小手彻底合拢,让玉佩老老实实待在她手里,“培州林氏家传玉佩,是主人的凭证。”
“我又不是林氏……”
他挑眉看她,眼神里的威胁意味一点点加重。直到她咽下后半句,乖乖收好,才露出满意的微笑,补充道:
“我名下的钱,你随便取。”
苏木握着温润的玉佩,忽然抬起手指朝他勾了勾。
林飒不明所以,茫然附耳过去。
淡淡的药香和胭脂香混成夏日里沁人的味道,在他脸颊倏尔落下温软的触感。
他当场呆若木鸡,苏木已经缩回去很久了,还愣在原地。
细若蚊呐的女声,幽幽传来:
“我没有家传的玉佩,只能……把这个给你,算凭证……”
一片安静中,苏木垂着头忐忑。下唇终究还是没躲过牙齿的搓磨,被她自己咬得红通通,宛如刚吃完热辣的兔头。
林飒回过神时,正看到她脸上两朵酡艳的云霞中间,红得发光的唇瓣。
他轻笑,低下头,衔住那一抹红光,温柔浅吮,又很快松开。
“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苏木捂着嘴目送他离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跺脚:
“我……我没同意给你这个!”
///
伏龙崖下,范玉成瘫躺成个“大”字,累如死狗。
展姑娘当日哄他学武功,笑得阳光明媚,信心十足地保证,七天就能学会。
五天过去了,他连她教的最基础的内功心法都没有掌握,仍旧停留在那句:
“气贮于渊,是为有归。”
可是他的“气”,他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内息,完全没有“贮于渊”,一个吐纳间就散得干干净净。
仿佛回到了幼时启蒙,学二十个大字,睡一觉醒来,只记得第一个。
不过,上学用的是脑子,练武却是实打实的力气活。盘膝而坐一整日,大半日里完全调不动内息,剩下的时候,则眼看着费九牛二虎之力调动起的一点点,散了。
范玉成很累,很疲惫。第五天黄昏,他瘫倒在地,怀疑人生。
在他旁边,展三倾靠着石头,也在怀疑人生:
“为什么会这样呢,心法不是很简单吗?气贮于渊,我小时候只试了一次就成功了啊……”
范玉成耷拉着脑袋坐了起来:“也许是我太笨……”
展三倾虽不明白为何他进展如此缓慢,但也瞧得出这些日子的努力,心中隐隐有些过意不去。
逼一个老实书生练武功,似乎是在扯着柳枝要枣吃。
她叹了口气:“要不算了吧,别为难自己了。”
范玉成倒是心态良好:“没关系,反正我们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万一我能在三个月之内练成呢?能让你早一天喝上酒也是好的。”
他神色间虽有疲惫,却无沮丧。展三倾不禁好奇:“你不觉得失落吗?”
屡屡受挫,对情绪的打击只怕要比身体严重得多。
“不会啊,”范玉成再次盘起了腿,笑得真诚,“学海无涯,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不懂委婉为何物的展女侠,拆台来的直截了当:
“可你今日比昨日,不但没进,甚至还退了点。”
“啊……”范玉成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那……也没什么,迂回前进也是前进嘛……”
展三倾压不住上扬的嘴角,“扑哧”一声笑了:
“范玉成,我觉得,你这人真的很有趣。”
脾气好得不像话,不在乎穷,不在乎苦,不在乎接二连三的失败。为了那点不值一文的正义感,甚至,不在乎死。
范玉成与展三倾在崖底相处数天,胆子大了不少。从前她面上多是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可这些日子,她总笑。有时是无奈,有时是赞赏,还有时,就像刚刚这样,品不出具体的原由,只是无端让人觉得整个视野都亮堂起来。
他受到这个笑容的鼓励,凑近了些,憨憨开口:
“展姑娘,我的名字叫玉成,是取自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所以我觉得啊,做事情不必着急,慢慢来,享受达到结果的这个过程,也是极好的。”
展三倾上翘的嘴角没有放下,垂眸片刻,伸出手,示意范玉成再坐近一点:
“既然你还愿意学,试个新学法吧。”
范玉成乐呵呵地挪过来,规规矩矩盘了个练功的标准坐姿。
她坐直身子,提气调动一缕内力,覆指缓缓注入他额心的曲眉穴。
“我现在用这股外力,带你完整过一遍上篇心法所述真气在全身运行一周的过程,你闭上眼,认真感受,告诉我到哪一步了。”
范玉成被这股内力拱得浑身经脉热胀酸痛,结结巴巴,吐字困难:
“气贮……于渊,是为……有归……”
“冲、冲脉……于周……是为、濯行……”
热流在他四肢百骸间窜动,激出额上大颗的汗珠,落得酣畅淋漓。
“百汇而上……移余补损……”
渐渐地,他似乎找到了感觉,原本僵硬的手臂,挥动越发有了章法,甚至前几日积攒的那一点点几不可查的内力,隐隐有了要与这道外力一同运转的势头。
“感交至明,明渊道回……”
“……希声增益,万基势成。”
上篇心法最后一句,竟然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做完了。范玉成此前多次努力,从未到达过这样的进境,不由乐开了花:
“原来真气在体内完整运转一周是这样的!好舒服啊!”
展三倾收气调息,听见他傻乎乎的感叹,唇角微抿:
“记住这种感觉,下次再练应该会好很多。今天先到这,休息吧。”
///
最后一丝夕阳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下,篝火上架着山鸡,慢慢溢散出丰盈的油脂香气。
范玉成拿着拨火棍,在地上戳来戳去,眼角余光止不住地往展三倾那里瞟。
展三倾心下好笑,丢了块小石子过去:
“你要问什么就问。”
“展姑娘,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刚开始学武功的事情啊?”范玉成狗腿地凑了过来,“你几岁开始练武功的?也有人像你给我这样梳理经脉吗?”
“没有。”展三倾向后倚靠在范玉成给她精心铺就的干草软垫上,视野中是大片墨色星空,像极了鸣华山顶的静夜。
“我六岁开始学武功。师父很懒,只把心法口述了两遍,就不管我了。不过当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困难的,一个人学反而更容易静心。”
“后来,心法大成,开始练步法和掌法,我干脆搬到了山顶的岩洞住。山顶冷得很,大家都不愿意去。我在那里,有雪,有月亮,有酒,一个人清净自在,常常十天半月也不会下来一趟。”
“啊?十天半月?”范玉成听傻了,“那你吃什么啊?”
“有人给我送饭。”展三倾望着满天繁星,声音忽然轻了许多,“送饭……送酒……送棉袄,都跟她说了我不冷,她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的……”
“嘿嘿……那你说的这个人肯定是关心你嘛。”范玉成揪下一根烤熟的鸡腿,递到展三倾手边,“展姑娘,山鸡烤好了,你尝尝。我没有苏木姑娘手艺好,将就吃吧……”
范玉成后面还说了什么,展三倾没有听清楚。她望着傻乐伸手的人,却好像看见了另一个倩丽娇俏的身影,挎着竹篮,拎着酒坛,在跟她抱怨:
“山路滑的不得了,我明天不来了!饿死你算了!”
她那时候回答了什么呢?
“我说教你轻功,你总是不肯学。你要是学会了,别说这积雪的山路,我能带你攀上外头结冰的瀑布。”
“我才不学,那破轻功难学极了好不好!”倩丽的身影坐下来,开始一件一件从竹篮里往外拿东西,“师父都说,她仅仅掌握了三五成而已,只有你这种武痴才会在结冰的瀑布上找摔。我看你练到忘我,吃饭都不记得,哪天冻死在这山上也没人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阻住自己发散的思绪,接过范玉成手中的鸡腿:
“你刚刚说什么?”
“哦,我说,幸好掉下来的是你这样的高手。要是像我这样的废物,找不到出路又爬不上去,岂不是要在这崖底孤独终老了。”
范玉成啃着山鸡翅膀,有模有样地担忧起来:
“如此一说,这伏龙崖当真凶险万分。附近村民不靠近它是对的,万一不小心摔了,即便大难不死,只怕也要困守半生,郁郁而终。”
他越想越难过,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白发苍苍,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在崖底勉强度日的样子,嘴里鸡翅膀渐渐没了滋味。
展三倾被这人丰富的想象力搞了个哭笑不得:
“这么高的悬崖,你我没事是侥幸,怎么听你这说法,是个人都能掉下来还四肢健全吗?”
范玉成叹了口气:
“我只是觉得自己分外幸运,联想到旁人不幸,心有戚戚罢了。”
展三倾咬了口焦香流油的鸡腿,看着颓颓的书生,起了逗弄之心:
“我有个办法。将这套步法篆刻于此,以后若有人掉下来却没死,就可以学会轻功游上去了。”
原本垂头丧气的人,闻言立刻抬起了头:
“真的可以吗?可是,这样岂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你们门派的武功了?”
范玉成纵然不是江湖中人,从长安一路行来,也晓得江湖门派间藏私互防甚为严重,许多独门绝技甚至是一派立身之本,有“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外”等说法。
展三倾晃着手里的鸡腿骨,似笑非笑:
“是啊,全江湖的人都知道悬崖下面有盖世功法,一个接一个不要命地跳下来,还要恰好掉在我们这处。我如果有什么死对头,一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省得自己动手报仇了。”
范玉成听到最后才品出展三倾凉飕飕的幽默,尬笑了两声,忽而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展姑娘,你未经师门允许就擅自传功与我,将来会不会因为这个受罚啊?”
夜色里传来一声好听的轻笑:
“你怎么知道我未经允许?”
烤鸡腿已经被嗦了个干净,展三倾勾勾指头,示意范玉成再给她撕一块肉来。范玉成顿时将刚刚的问题抛之脑后,乐颠颠地揪下另一只鸡腿,送进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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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崖下月光大盛。今日是十五,圆盘似的月亮孤零零挂在天上,照得周围繁星黯淡失色。
原就因为没酒喝而心烦意乱的展三倾,被亮晃晃的月亮照得睡意全无,什么月圆长久、良辰美景,统统感受不到,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赶紧来块云彩让这个溢彩流光的“大灯笼”收了神通吧!
她在软草垫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旁的范玉成自然听到了。他坐起来,小声询问:
“展姑娘,你有心事吗?”
“没有。”隔着挡脸的袖子,传来低闷的回答,“月亮照得慌,睡不着。”
“哦……”范玉成软软地应了一声,沉默了。
又是一个他没办法解决的问题。
他默默坐直,垂首托腮,盯着草地上摇晃的树影发呆。
树影?
范玉成想到主意,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循着月光的角度,在展三倾身侧挪了又挪,终于将自己的影子投在了她脸上,不禁欣喜发问:
“展姑娘,你觉得现在好些了吗?”
展三倾正在疑惑“大灯笼”为何忽然不亮了,闻声微微睁开眼,恰好看到范玉成一脸傻笑远远站着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左胸下的方寸之地,似乎被人不轻不重地攥了一把,涌过一股热流。
“你不困?”
“我不困!”范玉成乐呵呵地摆手,“你先睡吧。”
展三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莫名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大约是高兴的,可又伴着一丝让人慌乱的心悸。
范玉成把展三倾的沉默不语,理解为失眠的苦闷。他咧开嘴,露出月光下两排洁白的牙齿:
“展姑娘,你是不是睡不着啊?苏木姑娘之前说,我念诗可催眠了,一念她就困,要不然,我也给你念一首吧?”
武功盖世的展女侠,翻了个掩饰意味十足的身,背朝他道:“嗯,念吧。”
范玉成几乎没怎么过脑子,就择定了背诵的诗目,仿佛他已经私下里演练了数遍,时刻准备着要将这首诗背给她听。
她这么喜欢喝酒,是潇洒的女中豪杰,肯定会喜欢这首诗吧。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书生抑扬顿挫的朗朗清音,在静谧的月夜娓娓流转,将一首激昂澎湃的诗,生生念出了几分如水柔情。
躺在松软干草上的人,缓缓翻了个身,一截皓腕自粗布衣袖间滑出,似是睡熟了。
范玉成小心调整了一下站立角度,保证阴影仍挡在她脸上,隔开明亮皎洁的月光,诵诗的声音渐渐放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他伸出手,看到地上被月光拉到变形的手掌影子随之晃动,觉得有趣得紧。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促使范玉成,悄悄地,做贼般地,移动着那宽大的影子,凌空覆在了展三倾垂在草垫的手心处。
只一下,他便如同当真触到了温热皮肤,倏尔弹开,脸“突”地红烫起来,连呼吸都乱了数拍。
阖眼静躺的女子,动了动手指,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醒了吗?
他僵硬地站成一根棍子,生怕刚刚的唐突行为被发现,呆立良久。
直到山风吹得后背冰凉,云彩彻底遮住月亮,展三倾也没有再动弹。
范玉成终于松了口气,见月光已不再晃眼,便悄然躺回原处。
他胸如擂鼓,细细回味着方才明亮月光下,独属于他一人的秘密,心中酸酸甜甜,百味俱全,不禁望向展三倾熟睡的容颜,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出了最后一句:
“……与尔同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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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展三倾教他如何运转周身真气之后,范玉成的武功进境可谓一日千里,短短数天,他已经彻底掌握了上篇心法的精髓。
不过,展三倾将范玉成的进步神速,归功于另一件事。
她答应范玉成,可以将这套轻功和心法刻在旁边的石头上,供后人学习,前提是,由范玉成自己来刻。
磐石坚硬无比,纵有展三倾给的匕首,也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刻得动的。范玉成想完成这个任务,就只能拼了命的练功。
有了这个激励,他简直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了,每日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时时刻刻都在打坐修习。
展三倾又好笑又不解:
“就为了一个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存在的‘后人乘凉’,你就能跟打了鸡血一样?”
范玉成揩去额上的汗珠子,仍是那副憨样儿:
“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展三倾挑眉,指了指他打满补丁的破衣裳:
“你这样,也算‘达’?”
“嘿嘿……”范玉成面带羞赧,“我也没有兼济天下啊,每达一点,就多济一点嘛……”
她再次摇头,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书呆子的脑回路,拿着树枝重新投入到在地上画步法图中。
范玉成的心法已然入门,虽粗浅不堪大用,修习这门轻功倒是足够了。
学步法的过程比学心法顺利得不是一点点。
范玉成一眼就认出,地上的步法方位变化与《易经》颇有相通之处。他虽四肢不勤,脑子却好使得很,不愧是张口闭口引经据典的书呆子,短短三日,已将这无比复杂的步法背了个滚瓜烂熟。
可惜书呆子到底是书呆子,脑子是会了,但腿脚不听使唤。
接下来,范玉成开始了他艰难的跌跤之路,每天都摔得一身青紫。
新伤叠旧伤,惨到展三倾没眼看。偏偏这个迂腐儒生恪守男女大防,死活不肯让她上手给他揉散淤血,一个人拿着草药汁子躲出去半里地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上偷藏了金子。
毗邻他们休息处的巨石,渐渐被范玉成刻满。字迹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如八岁孩童,到后来逐步向端正楷书靠拢,及至上篇最后一句心法写完,已与在纸上写字无异。
每天傍晚的刻书时间,似乎是范玉成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他澄澈的眸,迎着夕阳,神采奕奕,时不时还会传来几声愉快的哼调。
展三倾拄着范玉成前些日子给她做的简易拐杖,撑在巨石旁边,瞧着他这幅样子,不由无声弯唇。
心法上篇写完那一日,她出声喝住了他要继续刻步法的动作。
范玉成回头,满脸茫然。
“不是要兼济天下吗?”展三倾对着石头轻扬下巴,“这心法才刻了一半,全写完吧。”
范玉成听完展三倾的话,着实愣了一下,可身后的女子没给他太多时间发呆,已经自顾自念了起来:
“气出渊海,挫乱解纷。意行静虚……”
“哦……哦哦!”范玉成乐开了花,拿着匕首马不停蹄地继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抹悠然浅笑。
为了报答展三倾的大义,范玉成当晚给她多念了好几首诗。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法帮她入睡,观察久了,甚至能根据她的眼睫变化分辨出,她是何时睡着的。
从前读书时,他最喜欢李仙人的诗,飘逸洒脱,豪放不羁。只是崖底数日,他的诗已经念了个七七八八,一时想不起新的,范玉成便换了一位诗人。
没想到,在他念起新诗的时候,展三倾忽然睁开了眼:
“这一首,跟从前的不大一样。”
范玉成大喜过望:“你听得出吗?展姑娘你好厉害,这首确实与从前的不是同一人所作。”
“嗯。”展三倾再次阖上眼,随意道,“还念从前那位的吧,重复了也行。”
有她发话,范玉成自然无所不从。月亮缺了一次,又圆了一次,他搜肠刮肚,将记忆中所有李仙人的诗,诵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掉下来的第四十五天,刻完了所有心法和步法,也学会了如何在光滑崖壁上游走。
“展姑娘,你这门轻功,有没有名字呀?”
范玉成在巨石右侧特意留出了空白,期待地望向展三倾。
可惜他的期待目光落了空,拄着拐杖的人毫不在意地一耸肩:
“轻功就是轻功,要什么名字?”
“这样啊……”范玉成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抬手刻道:
一套厉害的轻功……
展三倾在他背后,看着这列字,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范玉成刻完了,也觉得很不严肃,有些苦恼:
“这轻功如此飘逸厉害,竟然没有名字,宛如不世出的璀璨明珠,缺少与之相配的精美木椟……”
“那有什么,你这么会读书,起一个呗。”
他眉头紧皱,竟真的开始咬着手指苦思冥想,脚下踱来踱去,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决定。
展三倾对他这副时不时就老僧入定的专注已经见怪不怪,在旁边淡定地练习走路,直到范玉成兴奋地朝她跑来:
“你觉得,万方临游步怎么样?圣王褒有德以怀万方。万方,乃天下也。所谓万方临游者,即无处不可去,属轻功之帝王相!”
这秃噜秃噜一大串之乎者也,展三倾其实没太听懂,总归,是夸好的。
她垂眸一笑,抬手拨了拨石壁纷乱的杂草,覆指其上。
修长的食指按在石壁表面,随它缓缓移动,纤细灰粉不断飘落。
范玉成目瞪口呆,眼看着那坚硬石壁在展三倾指下,宛如块软嫩豆腐,指过留痕,而她面色如常,游刃有余,竟似毫不费力。
一行字写尽,他偏头去瞧:
万方临游者,无处不可去。
展三倾拄着拐,眸光淡淡,不待范玉成开口,又再次写了起来。
心法终篇。
“贤者无誉,智者无咎,仁者无利,兼者无敌。”
范玉成一字一顿将这简短的终篇念完,大呼高明。展三倾则只是微微扬眉,望着字迹出神。
良久,她轻声叹:
“这段终篇,我总是不得要领。无誉修心,无咎修性,但,为何须兼之无利,才能无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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