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人的苏木此时正在被人磨。
她跟范玉成吃了半天糕,范玉成非要给她讲《道德经》,怎么也拦不住。于是她越听越困,越听越困……最后一头栽到了地上。
栽下去那一刻,她还在心里骂着:要死的书呆子,见姑奶奶快倒了也不知道扶一把!
醒来之后,苏木意识到,她可能错怪范玉成了。
甚至再说得准确一些,她是连累范玉成了。
她望着林竑那张讨厌的脸,出言讽刺:“你们岐门高低也算名门世家,就是这么出尔反尔的?说好放我走,转头再跟踪,最后干脆绑架?”
“绑架?”林竑走上前,用手强硬抬起苏木的下巴,“绑架你可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灭口。”
苏木不闪不躲,与他对视:“如果林无妄知道你杀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那就别让他知道,”林竑阴沉笑道,“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给那个女人续命上,哪还顾得了你呢?等他想起来……呵,我最近研制了一种新的药水,可以腐毁皮肉。你说,要是我毁了你的脸,就算当真有那么一天,他找到了你的尸身,又怎么认得出呢?”
他挥挥手,示意随从上前:“都准备好了吗?”
随从面露难色:“福远镖局的大当家不知去哪儿了,不见人影。属下好不容易找到镖局管家,他说车要现套,让咱们再等等。”
“要辆马车这么费劲!”林竑怒气冲冲,“一群酒囊饭袋,沾光第一个,有事全指望不上!”
他转头看向苏木:“那就让你再多活两刻。车套好了,今晚便送你去江里喂鱼。”
言罢,拂袖离去。
///
林竑走后,门口留下了两个看守。苏木挣了挣,发现腕间原本的软绸,被换成了麻绳,还是浸了水的,一动就割得皮肉生疼。
完了,当真要死翘翘了吗?不知道那个姓展的回来没有,会不会来救她。
还欠她银子呢,她一定会来的吧?
苏木在心里不断求神拜佛,希望展三倾能在她被拉走之前找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她竟然真的听到窗户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这么灵啊……”
她不敢置信,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往窗户的方向蹭。手脚都被捆住,站不起来,只能匍匐前进。
“展女侠,是你吗?我是苏木。”
在她轻声说完这句以后,窗口的动静先是停了一下,而后立刻加快许多。转眼间,整扇窗子都被人悄然卸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怎么是你?”
男子翻身进来,一把捂住苏木的嘴:“小点声,别让他们听见。”
他掏出随身的小刀,将捆住苏木的麻绳都割断,扶着人站起来问:“你还能走吗?”
苏木一把甩开搭在她胳膊上的手,一言不发,自己爬出了窗。男子向门口张望了一下,发现门口的人并没察觉到异常,紧跟着也爬了出去。
落地之后,他及时拉住苏木:“别闹了,这里是福远镖局,你不会武功,出不去的。”
苏木气鼓鼓地还要甩,被他抬手点住穴道。而后他揽在她腰间,纵身一跃,翻过了高高的院墙。
一墙之隔,外面已是大街。此时更深人静,街上空空荡荡。苏木被他揽着,头刚好倚在他肩颈处,能看到他鬓角上细小晶莹的汗珠,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松木香气。
“林飒,你抱够了吗?”她闷闷开口。
名唤林飒的男子像被蜇了一般,连忙松手。抱过她的手一时不知该往哪放,愣了半天才想起解开她的穴道。
苏木转头就走,林飒怔了怔,快步追了上去:“你要去哪儿?”
“关你什么事。”
他疾走两步,挡住苏木去路:“你别再往北走了,林竑是真的要杀你!”
“我不往北走他就不杀我了?”苏木的眼中满是讥讽,“对他来说,我活着,终归是隐患。只有死人才最可靠,不是吗?”
“我可以把你藏起来,我在乐州有处宅子,岐门里没人知道。”林飒放软语气,甚至带了些哄求,“只要你不再去药铺买那些惹人怀疑的药,他们找不到你的。”
“呵——”苏木仰起头,注视着林飒,冷笑道,“我怎么忘了,被软禁的活人,跟死人也是差不多可靠的。林公子,你可真是你义父的好儿子啊!”
这句话,让林飒浑身一震,半晌开不了口。苏木趁他恍神,用力将人撞开,大步向前走去,只扔下一句:
“别再跟着我了,你身份本来就尴尬,如果被林竑发现,又是麻烦。”
林飒在原地踌躇许久,到底还是没有再追,静静望着苏木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他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警觉地摸了摸自己胸口。
“我的钱袋呢?你又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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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三倾沿着足迹才追了一条街,迎面便遇上了往回走的苏木。
小丫头倒没受伤,只是眼圈红红的。
“你……是被朋友救了,还是被仇家绑了?”
苏木没有回答展三倾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她面前,从沉甸甸的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
“还你。”
展三倾想了想,伸手接过钱,心里快速盘算着。不过,没等她盘算出对策,苏木又把整袋钱都递了过来。
“什么意思?”展三倾疑惑不解。
“剩下的,买你护送我离开西南,够不够?”
护送啊……那看来,刚才大约是被仇家绑了。
她接过钱袋,掂了掂,揣进怀里:
“够。不过,我答应了一个朋友,要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你着急吗?”
苏木听见展三倾爽快答应的时候,内心是松了口气的。
她知道展三倾并不缺钱。那些钱虽然不少,可是买这样的武林高手做保镖,实在算不得无法拒绝的价格。何况高人脾气大多古怪,千金万金买不到大爷高兴是常有的事。
如今展三倾竟然真的答应了,她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得了这样的便宜,在蜀州多住些日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以。不过,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个藏身之处?有人在找我。”苏木顿了顿,又补充,“找我的人,在蜀州势力很大,普通地方可能藏不住。”
展三倾唇角一勾:“没问题,我保证他们找不到你。”
“那走吧。”苏木垂下头,迈开了步子。
街上很安静,亮晃晃的月光自身后投来,将两人影子拉长了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苏木低着头走了许久,发现展三倾在她前面,背着手信马由缰,潇洒从容,不免心生幽怨。
“你没有看出来我今晚不开心吗?”
展三倾没回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从遇到我之后,好像根本就没有开心过啊。”
说得也是……苏木再次耷拉了脑袋,随意踢着脚下石子。
三心二意地走,后果就是,她撞到了展三倾背上。
“嘶——”苏木揉着鼻子,刚要抱怨干嘛突然停下,就听见展三倾问:
“所以,你今晚为什么不开心啊?”
她鼻腔忽地一酸,不知道是撞的,还是因为听出了冷面女侠不甚熟练的关心,吸了吸鼻涕才闷声道:
“展女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没有。”展三倾回答得干脆利落,“你有吗?”
苏木抿着嘴没答,但随即又不打自招地问出第二个问题: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是讨厌他爹,该怎么办?”
展三倾感觉自己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了,这种“少女情怀总是春”和“父母大棒打鸳鸯”的领域,她是真的不太擅长。
“我觉得,你去跟凌霄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会比较好。我猜林汝彬的爹,一定不会为这门亲事感到高兴的。”
苏木撇撇嘴,觉得展三倾的答案很敷衍。
“我又不认识凌霄姑娘。”
“我现在带你去认识。”
她懵了,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你认识凌霄?”
“差不多吧,我认识她师父。”展三倾侧过身,将前路让出来,朝那边扬了扬下巴。
苏木这才发现,她们此时竟然走到了傍晚看热闹的那条街,而不远处,霍然正是四角张灯的销金窟——结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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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亮,蜀州城最繁华的大街开始热闹起来。
凌霄便是这时,环着林汝彬的胳膊,与他一同踏出了结海楼的大门。
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又顺带理了理面前人的衣领,轻声问:“你何时来娶我?”
林汝彬捏着她的下巴笑:“我的霄妹便这般等不及吗?总得回去禀明父亲,备好聘礼,才能风光迎你入府啊。”
“我不稀罕那些,”凌霄不屑地动了动嘴角,“若你父亲不同意呢?”
“放心,我既答应娶你,便不会食言。千难万难,我来想办法,嗯?”
她终于露出笑容,踮脚在林汝彬脸上啄了一口:“我等你。”
在门口蹲得腿都麻了的家丁,见少爷终于出来,急得团团转:
“我的少爷啊!家里来了重要人物,老爷找了你一夜,你你你……”
“什么重要人物,看你这慌里慌张的样子。”林汝彬大步流星,边问边朝家里走。
“岐门那边派了人过来,要在家里暂住。老爷说机会难得,让你去结识一下。”
林汝彬猛地顿住脚步:“你说九蒙山来人了?怎么不早说!快走!”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早膳前赶到了福远镖局门口。
林汝彬整了整衣领,问家丁:“我身上有味道吗?”
家丁喏喏道:“有……很重的脂粉味儿……”
“真是误事!”林汝彬烦躁地朝人踹了一脚,“还不去备水给我沐浴更衣!”
家丁才跑两步,又折返回来: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要跟老爷商量婚事的吗?那倒也没必要遮掩,早晚得……”
林汝彬听了这话,嗤笑出声:“烟花柳巷的逢场作戏,你还真信?蠢货!”
“小的听边上买糕的说,您连婚书都签了……”
“什么婚书,不过一张废纸,我便不遵又如何?以福远镖局在蜀州城的地位,她纵然真的不知进退,上门讨说法,旁人也只会觉得她痴心妄想。”
他厌恶地抖了抖外衣,仿佛要掸去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青楼女子,想做我林汝彬的正妻?简直可笑。”
///
林汝彬换好衣服之后先去了老爹的卧房,本来都准备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了,没想到他老爹林展根本不在房里。仆人向他回禀,说大当家去了前院,迎见九蒙山来的林公子。
林汝彬有些懵:人不是昨天来的,已经安排住下了吗?怎么今天又要迎?
仆人解释道:“是另一位林公子。昨天来的是岐门门主的侄子林竑,今天来的是他的义子林飒。”
“呵,真是有意思。”林汝彬摇头哂笑。
林竑和林飒的敏感关系,他略有耳闻。
一个是门主亲哥哥的儿子,一个是门主从旁支过继收养的义子。两人都是岐门年轻一代翘楚,如无意外,下一任门主,应在他们俩之间择优而取。
这样看的话,林竑来蜀州,林飒前后脚也跟来,火药味可有点浓啊。
其实若林无妄有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两个人都没什么戏唱。可惜啊,现任门主文韬武略哪儿都好,独独三十几了还未娶亲,倒便宜了两个隔着一层的。
林汝彬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着,已然走到了前厅。
厅中除了他老爹林展,还有一位与他同龄的皂衣少年。腰间系着银白软鞭,谈吐举止温文尔雅,又兼以朗月劲松的清正风骨。
他上前与林飒互相见礼,客套了几句场面话,便开始坐在一边溜号走神。
昨天那小娘子,滋味倒真是不错呢……
“彬儿,咳咳,彬儿!”
林汝彬被老爹重重的咳嗽声唤回思绪,连忙坐直了身子:
“我在想前日出去的那批货物,让林飒兄见笑了。”
林飒微微颔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不知汝彬兄对城中药材情况是否熟悉,我想见一见各大药房的掌柜,最好还能见一见靠得住的采药人以及药农。”
“当然没问题,福远镖局主要做药材运送的生意,与城中药商关系都不错。”林汝彬一拱手,“若林飒兄不嫌弃,我可以陪你一同前去。”
“那再好不过……”
“林当家,我要在城里找个人!”
两人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带着怒气的高喝打断,紧接着,林竑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前厅。
他没预料会在厅中看见林飒,一怔之间,林飒已经站起身热情上前。
“大哥,这么巧?你也在这?”
林竑将舌根底下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尽数咽了,扯动嘴角勉强一笑:
“二弟,你怎么来蜀州了?”
林飒清澈的眼底满是真诚:“我奉义父之命,来这附近寻一味药材,因此想在福远镖局借住些时日。大哥呢?”
“我……处理点私事。”
林飒看起来由衷得高兴,勾住林竑的肩用力拍了拍:
“既如此,也不必麻烦林当家安排别的房间了,我就与大哥住同一处,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这话,林竑脸上那点勉强的笑容彻底冻住。林飒注意到他表情变化,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他拦不住她,那么,至少还能给她争取逃走的时间。有他在,林竑不能大张旗鼓地动用福远镖局人手和资源,只能偷偷摸摸地找,进展一定会大打折扣。
苏木,希望你接下来能顺利,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平安。
///
苏木跟着展三倾,就这么住进了蜀州城最高端的“客栈”——结海楼。
她暂时得到了安全保证,那点笼罩心间的少女情愁,很快叫楼里如云的漂亮姐姐吹散。不出三日,上到花娘,下到厨子,都被“甜嘴丫头”苏木收得服服帖帖。
这天,两人坐在靠窗的二楼用饭。展三倾照旧给自己备了壶结海楼里的陈年好酒,就着苏木借用厨房做的小菜,脸上写满了舒适与惬意。
苏木嗦着筷子边吃边打量四周,忽然招呼她往下瞧:“你看你看,是书呆子!”
展三倾搭眼一瞥,范玉成正举着个破布幡在大街上蹓跶,幡上正面写着“代写书信”,反面写着“临摹字画”。
苏木一骨碌起身,往楼下走去。
“你干嘛去?”
“都是朋友,叫上来一起吃顿饭嘛!这么热的天,书呆子看着怪辛苦的。”
少女带着满身小口袋,蹦蹦跳跳地下楼了。展三倾耸耸肩,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范玉成很快就上来了,把他的布幡褡裢都放下,举臂于身前,这就要弯腰下去:
“小生……”
“别小生了!”苏木拉住他的胳膊,将人拽到桌前坐下,“又不是第一次见,你怎么还回回都来一遍,累不累啊?”
“呵呵……”范玉成尴尬又委婉地将胳膊从她手里移出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江湖儿女……果然不拘小节……呵呵……”
他略定了定神,这才转向展三倾:“展姑娘,又见面了。”
“嗯。”
展三倾没有多言,只是抬手从筷笼中取了双筷子,搭在离他最近的盘边,而后回握住她面前的酒杯:“吃饭吧。”
“对对对,来尝尝我的拿手好菜,肯定比野外烤兔子好吃!”
范玉成拿起筷子在每道都夹了一口,大赞:
“妙啊!味留于舌,香溢于齿。没想到苏木姑娘厨艺如此高超!”
苏木得意地摆摆手:“这做饭嘛,跟偷东西的道理是一样的。一个优秀的小偷,往往也是优秀的厨子。”
展三倾皱了皱眉:“什么歪理?”
“怎么是歪理呢!”苏木掰着指头,一本正经,“火候就是下手力度,轻了偷不到,重了被发现;翻炒就是下手时机,早了不入味,晚了糊锅底。似我这般高明的小偷,轻重早晚拿捏得当,才能保证这菜,色香味俱全,这偷东西嘛,也信手拈来……”
她故意将话音拖长,神气活现地摊开手掌,将掌心的东西展示给两人看。
范玉成见到她手里的东西,大惊失色,忙向自己怀里摸去。
“别摸啦,没有啦。”苏木乜他一眼,打趣道,“你一个穷书生,不把累死累活挣的钱贴身藏着,倒放块小木头牌,什么章程啊?”
穷书生忽然就涨成个大红脸,嗫嚅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头简直要垂到胸口上。
“你别捉弄他了。”展三倾从苏木手里把木牌拿下来,放到范玉成面前,又敲了苏木一个爆栗,“欺负老实人有意思吗?”
苏木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嘛,范公子,我跟你开玩笑的。”
“没、没关系……”范玉成红着脸把木牌揣回去,“苏木姑娘厨艺高,偷……不是……那个……手艺也高,我甚是钦佩。”
他打滑了两下才把筷子重新拿在手里,埋头吃饭,再不敢多说一句。
隐秘的心思被大剌剌牵出来秀了一溜够,还是在正主面前,范玉成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
因为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范玉成专心在饭菜上,很快就吃饱了。
他起身谢过二人,拿了自己的东西离去,走到楼梯口,差点被一朵散发着馨香的“彩云”撞飞。
“彩云”微一停顿,丢下一句极为敷衍的“抱歉”,便再次飘远。范玉成茫然地挠了挠头,走了。
这一切被仍坐在窗边品酒的展三倾尽收眼底。她扬了扬手,唤道:“茜桃。”
茜桃扭着柔软的水蛇腰肢坐了过来:“展姑娘,找我何事?”
“你去瞧瞧,凌霄怎么了,我觉得她神色不大对。”
茜桃的情报还没有苏木的快,半盏茶不到,她已将事情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竟然敢说凌霄是痴心妄想,贪图一步登天,还叫她以后莫要来纠缠,我呸!他们福远镖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凭凌霄的相貌身姿,若真图富贵,便是去长安城里伺候皇上王爷也要得,轮得着一个地头蛇在这逞威风!”
苏木气呼呼地走来走去,把桌子拍得极响:“林汝彬那个狗东西呢!就这么看着他们家门房糟践人也不出来?”
展三倾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杯酒端起,以免被苏木猛拍桌子震翻:“你算算,今天是咱们来蜀州第几天了。”
苏木回想了一下:“第十天?”
“十天了,婚事成与不成,总该有个消息才是。林汝彬一走了之,连个字条都没往这儿带过,凌霄是忍不住了才去登门拜访的。”
“所以呢?”苏木依然懵圈。
展三倾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
“所以,林汝彬根本就没把这件事跟家里提,当然也从头到尾都不打算履行这个所谓的婚约。你那郎才女貌生死相许的爱情,只是他闲来无事的公子哥儿消遣,明白了吗?”
“他……他消遣……可是他为了凌霄……”苏木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为凌霄怎么了?打了场架,签了张纸,然后呢?”展三倾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风流少年风流事,昨夜醉过今朝忘,一晌贪欢罢了。”
苏木彻底颓了,歪坐在桌前,支着腮帮子忧郁道:“那凌霄该多伤心啊,她可是认真的……我得想想怎么安慰她……”
她念叨半天,发现展三倾不搭腔,只是捏着空杯子若有所思,于是伸出手在她桌前敲了敲:“喂,你在想什么?”
展三倾转着白瓷的杯子,语气平静而慵懒:
“我在想,废他左手,还是右手。”
///
凌霄把所有试图进她房间的人都赶了出来,只是一坛接一坛的叫酒。苏木在第三次碰钉子之后,怯怯地跑来跟展三倾求助:
“太吓人了,我怕被砸破了相。”
展三倾捻了捻指间的木戒,站起身:“我去瞧瞧。”
伴随她“吱呀”一声打开门,旋转的茶杯带着疾风朝门框义无反顾地奔去,附带简单粗暴的逐客令。
“出去!”
展三倾伸手拦住茶杯的“自杀”行为,走了进来:
“我可见不得这么糟践东西。三十年窖藏的酒,被你拿来饮牛一般浇愁,唉,我替三十年前的那堆高粱感到不值啊。”
凌霄抬起头,姣好的面容此时布满泪痕。
她捧起手里的坛子,仰头漫灌,而后自嘲地笑了一声:
“师姐,你说我是不是很蠢。我竟然相信,他是真心要娶我的。”
展三倾在桌边坐下,挑了个小酒坛启开,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过了好半天才问:
“你喜欢他什么呢?”
“我不知道……”凌霄抹了抹脸上的水渍,“如果我们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我想,我也许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可是偏偏,他就上了台……偏偏……我手下就留了情……偏偏……我就与他……”
她说不下去,举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呛得直咳。
“你既然设下比武招亲的局,我可不可以认为,在你心中,只有武功造诣居于你之上者,才配受到特别的青睐?”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想的……”
凌霄抱着坛子,许是因为喝醉,眼神中透出几丝迷茫:
“可是他说,他能看出,我内心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武学上的对手,而是一个能够提供温暖的怀抱。”
展三倾鼻间发出一声犀利的嗤笑:“他说?他是你吗?他凭什么定义你?”
“凭什么……”抱着酒坛的人,低低呢喃着,满目怔忪,仿佛蒙在面前许久的皂纱,被人划出一道锋利的口子,而她被透进来的光亮一时晃了眼。
她缓缓将酒坛放回桌上,恍然一笑:
“对啊,凭什么呢?”
忽觉自己可笑至极,被林汝彬三两句话绕进去,晕头转向地叫他耍了这么久。
“我竟然……为了一个口蜜腹剑、言而无信的小人,在这里借酒浇愁?”
展三倾扬眉,将小酒坛里剩的一个底儿干了,站起身:
“人行于路,难免跌跤。跌便跌了,何必要对个臭泥坑念念不忘。”
她走到凌霄身前,在她肩上拍了拍:
“泡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放松点,天没塌。”
凌霄站起来,环抱住展三倾,在她肩上蹭了蹭:“师姐,你说得对。”
“酒我拿走啦,你不许再喝了。”
展三倾将未开封的酒拿走之后,桌面一下空了不少。凌霄走到梳妆台前,用细胡粉扑了扑眼周的红痕,又将满是酒气的衣服换了,从橱柜中取出她珍藏的一条绸带,缠于臂上。
她打开房门,苏木差点迎面撞进她怀里。
“凌霄?你要出门吗?那个……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泡个澡?我好叫厨房备热水。”
凌霄嫣然一笑,摸了摸苏木的头:“好啊,让厨房备下吧,谢谢你,我一会儿回来就泡。”
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去做一件事。
///
林汝彬在小厮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入了城,嘴里念念有词:
“林飒疯了吧,转了这么大一个药圃还不够,还要去下一户,哎呦我的脚,肯定是长水泡了,疼死我了。他爱去自己去吧,我陪不了了!”
小厮架着他胳膊,随声附和:“可不是呢,找药这种小事也值得他亲自来一趟蜀州,一看就不是做大人物的材料,半点及不上公子您!”
“那可不,”林汝彬被夸得舒服,得意洋洋,“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运气好被林无妄挑中了吗?要不然,他们培州林氏就是个做药铺生意的,哪及得上我们福远镖局?”
他得意不过一刻,又被水泡折磨得倒吸了口冷气,抬手指向旁边茶摊:
“不不不,不走了,走不动了!我在这坐会儿,你去回家给我找轿子来。”
小厮得了令,一路小跑着远去。
林汝彬在茶摊要了壶茶,慢慢悠悠喝着,忽听隔壁传来闲谈,似乎与自己有关。
“那个青楼小娘子,连门都没进去啊?”
“可不是说,叫福远镖局的门房给赶出来啦!当着满街人的面出言讥讽,骂得真难听!”
“哎呦我就知道得是这么个结果,林家是什么人家,怎么可能找一个烟花女子做少奶奶,当妾都是抬举了。我看那林公子,不过玩玩,压根儿没想往府里带!”
“可惜了这么貌美的小娘子,你我也没机会去见识见识。”
接下来的话,渐渐不堪入耳,就连林汝彬也嫌粗鄙,听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试了两步,觉得脚上好转不少,便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心里暗诽:这傻女人怎么这么着急?他还没玩够呢。这两天忙前忙后接待林飒和林竑,都没空去结海楼再与她亲近。不过,不要钱的嘛,总归是不亏……
林汝彬正想着,旁边巷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一把拉离了大街。
脚上水泡被这样剧烈的一磨,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怒吼:“哪个不长眼的……”
凌霄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彬郎,是我这个不长眼的。”
“霄妹?”林汝彬心下飞快打着腹稿,覆手向凌霄腰肢搭去,“我听闻,你今日在我家门房那儿受了好大委屈。都是我的不是,今日外出办事,没能在家里人面前护住你。你回去一定哭了吧,眼圈都是肿的,真叫我心疼。”
凌霄一个闪身避开他的手,仍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为何你家门房,对我们的婚事丝毫不知情呢?都这么多天了,你没有跟你父亲说吗?”
“唉,家中来了贵客,父亲终日忙碌,心力交瘁,我……”林汝彬适时调整出羞愧与哀求,“是我不好,我总觉自己未能帮父亲分忧,还要在这种节骨眼与他讲你我的事,实在不孝。再等些日子,等岐门的人走了,我定与父亲商议此事!”
“是吗?”凌霄将袖内的红绸,一圈一圈解开,“彬郎,你可知,这条红绸,是我最初练习御绸为器时,师父赠予我的。我很喜欢它,因为我觉得,红色热烈奔放,肆意张扬,正是我的性子。”
“我也觉得它很衬你……”
“我来找你之前,去了一趟你家,哦不,不是上午被门房赶出来那次,这次,我直接翻墙进的。”
凌霄已经将红绸全部解开,摊在臂弯处,嘴角含笑:“我抓了你的几个姬妾,她们跟我说,你因为怕被父亲责骂,最近都不敢出去鬼混,只能每晚与她们厮磨。有时不尽兴,还会一口气召两个人。”
林汝彬在听到她翻墙进镖局时,表情已经凝重起来,待这一通说完,他脸上的羞愧、哀求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藏在底下的讥讽:
“是又如何?我本想再与你温存几日,既然你都知道了,便该清楚,爷只是与你玩玩,不当真。”
凌霄玉葱般的两根手指托着下巴,摆出为难的神色,语气越发和善:
“怎么办,可你当日还同我说过,此心唯我一人,如有违誓,但凭我处置的啊。”
林汝彬哈哈大笑,觉她自不量力:“那你想怎么处置我呢?”
“原本按照我们结海楼的规矩,最多就是留下你一只手,可你既然签了随我处置的状书,我便只好,由着自己任性一次了。”
红绸击出,林汝彬心中一凛:这个疯娘们竟然真敢动手!
他自知并不是她的对手,粗粗挡了几招,拔腿就往外跑。
只要到了大街上……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蜀州是他林家说了算,凌霄不可能在闹市当众……
红绸缠住他的颈,让他一步都不能往前。他随红绸连连后退,可颈上力道不松反紧,渐渐有了窒息感。
“彬郎,这招数,乃我总结多年学艺自创而成,还从未真正在外用过,你有眼福了。”
他看见,凌霄舞动红绸,在狭窄的巷子里翩然翻飞,宛如月光下粼粼波动的江水。而绕在他颈上的那道索命圈,随着这空明飘逸的舞姿,缩得越来越小。
“流,光,绞。”
江水的波纹荡开最后一圈涟漪,终于恢复平静。凌霄走上前,素手拂过林汝彬的脸,将一方丝帕盖在了上面。
那是他们洞房花烛夜,林汝彬在灯花下,握着她的手,为她题的诗: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她将红绸收好,起身幽叹:
“彬郎,你不该来招惹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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