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成睡醒的时候,展三倾正坐在远处啃野梨子,地上还给他留了几个。
苏木气呼呼地坐在离展三倾不远的地方,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红通通,像小兔子。
他揉揉眼,打着哈欠走向她们俩:“你们起的好早啊。”
苏木瞪了他一眼,鼻间狠狠哼了一声,让范玉成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大早上的,才刚起,他就招她了吗?
范玉成疑惑地向展三倾望去。
女侠冲他灿烂一笑,混在朝阳的明亮中,晃得人眼睛发花。她把啃完的梨核扬手一抛,站起来拍拍衣服:“能走了吗?”
“哦……能、能走了!”范玉成捡起地上的野果子,用衣角蹭了蹭,咬下一口,这才听见刚刚女侠抛出去的梨核落地的声音。
妈哎……是扔出去多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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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这一路,范玉成觉得苏木跟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原本健谈开朗的小姑娘,一夜之间成了怨妇样儿,黑着脸撅着嘴,手里的草藤儿仿佛跟路边的树有仇,一下比一下抽得狠。
粗壮的大树表示无所畏惧,反倒她随便扯的野藤被抽掉了满地叶子。
她看着这鲜明的对比,更生气了。
连大树都在嘲笑她以卵击石。
“我说……苏姑娘啊……”
“你喊谁苏姑娘呢!”
范玉成斟酌半天的问候,才开了个头,就被苏木气势汹汹地打断了。
他很委屈:“我说什么了……你不是姓苏吗……”
“谁说姑奶奶姓苏了!”
走在最前面的展三倾,听到这句,脚步一缓,淡定地支楞起了耳朵。
“苏木,是一种药材,味甘性平,消淤解痛。姑奶奶以药为名,没有姓!”
苏木鼻孔朝天,叉着腰伸出胳膊,向前方路侧的一棵乔木指去:
“看见那棵树了没?那就是苏木树!”
范玉成连连告饶,再不敢跟这个火炮桶子搭话,默默跑到前面,又换上一副笑脸:
“展姑娘啊……”
话说到这,谨慎地补了句:“您是姓展吗?”
惜字如金的展姑娘没开口,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
范玉成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我还不知道展姑娘叫什么呢?”
“三倾。一二三四的三,倾斜的倾。”
“三倾是个好名字啊!”
展姑娘虽然不咸不淡,好歹没像苏木摆出副“再没话找话姑奶奶就抽你”的架势,这使范玉成倍感亲切。
他跟在展三倾旁边,得啵得啵不停: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咦,第三倾是什么啊?”
展三倾拧了拧眉头,没搭茬。范玉成丝毫不觉得冷场,很快进行了自我否定:
“不对不对,这么娇娇软软的诗,配不上展女侠的气质。应该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倾三百杯?那应该叫展三百倾啊!”苏木面上生着气,又忍不住偷听。听到这,从后面探出头,顺嘴接上一句。
“噫,苏木姑娘有所不知,三,可表虚数。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到这个三生万物啊……”
“啊行了行了——”苏木果断捂上耳朵,“我一点也不想知道,爱生几个生几个!”
展三倾长长地吐了口气:看来进城之后头等要紧的事,就是躲这个书呆子远远的,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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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迎着艳红的夕阳入的城。
锦绣霞光将西边的天染成水彩油墨般浓郁的斑斓颜色,层层叠叠,过渡得自然而巧妙,是世间最优秀的画师也绘不出的绝美景象。
范玉成抬起他那满是补丁的破袖子,一手背后,一手在前,摇头晃脑道:
“白露收残暑,清风衬晚霞。美矣!善矣!”
苏木痴望那片红霞半晌,再开口时,竟难得没有呛范玉成,语气里透出几许低落:
“写晚霞的诗,我也会背一句。”
范玉成来了兴致:“是什么啊?”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苏木姑娘这句是佳句中的佳句啊!描写的是西北边塞风光,不过……”范玉成挠了挠头,“我们现在在蜀州,用到这里,就不太合时宜了。”
“关你屁事,姑奶奶爱背什么就背什么!”一闪而逝的低落仿佛是范玉成的幻听,小姑娘立刻就恢复了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甩开膀子朝城里走去。
范玉成叹了口气,转身向展三倾又鞠一礼:
“能与二位同行,小生甚是荣幸。今次别过,日后若有用得上小生之地,还请不必客气。”
他躬着身子半天,也没听见展三倾的搭话,顿时有些沮丧。
也对,她们都是绝技傍身的江湖人,而他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怎么会有用得到他的时候呢?就此一别,天大地大,哪还有什么日后。
想到这,他鼓起勇气,悄悄抬头看向展三倾。
多看一眼吧,这样的奇女子,以后都未必能再见了。
展三倾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只是独自站在夕阳中,望着苏木的背影沉默。
范玉成心下黯然,正要转身离去,肩上忽然被人一拍,继而有什么东西扔到他眼前。
他下意识抬手接住,随后听到含笑的声音传来:
“傻小子,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如果去西北玩,拿着这个,来鸣华山找展三倾,请你喝酒。”
话音落,人已在三丈之外。范玉成目送她远去,连忙捧起手里的小木牌细看,只见上面寥寥几笔便勾绘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腾云仙子,飘扬的衣袂与裙带在空中舞出动人心魄的优美姿态。
木牌右下角,篆有两个很小的字: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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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城内,良济药材铺中,来了几位稀客。
药铺掌柜捧出上好的香茶,小心翼翼中掺杂一丝谄媚:“林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林竑接过茶,向随从看了一眼,随从立刻掏出怀中画像:
“这个人,最近有没有来过你这儿?”
画像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容貌姣好,透着几许灵气。掌柜谨慎地看了好久,终于开口:“是有些眼熟……”
茶杯被丢在一边,林竑猛地起身:“你确定?什么时候?”
以画寻人本就存了偏差,林竑又这般紧张,反而让掌柜一时不敢断言,生怕招惹祸事。他赶紧找来平日里负责抓药的伙计,让他细细辨认。
伙计看完画,一口咬定:“见过,她买的药很多,而且没有方子,是口述的,我印象很深。”
“她买了什么药?”
“这可记不全了……”伙计有些犯难,“不过我记得那天我把铺子里剩的所有天仙子都卖给她了。因为剩得少,不够她要的量,她又拿了些洋金花代替。这两样都是做麻沸散的,但她似乎并不是城里哪个医馆的学徒,我就留心多看了几眼,记住了她的长相。”
林竑冷笑一声:“那便十有八九就是她了,腿脚跑得倒快!”
随从收了画像,问道:“可看见她朝哪个方向走了?”
小伙计皱着眉头思索许久,忽然抬手指向窗外,激动道:“那儿那儿那儿!就是她!”
林竑随他的指向看去,那个叫苏木的小丫头片子,可不正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蹦蹦跳跳。
“哼,不知死活的蠢货!”
林竑一挥手,招呼所有人离开了药材铺。待他走远,伙计才敢小声问:“掌柜的,这位林公子是谁啊?”
掌柜舒了口气,坐下来缓了缓神才说:“你可听过,岐门林氏。”
“那谁没听过,西南武林第一医学世家,医武兼修。咱们开药铺的,哪个不是在姓林的手下讨饭吃。”
“姓林的跟姓林的也不一样。”掌柜摆摆手,“像蜀州城里的福远镖局,只是林氏一脉旁支,沾着第一世家的名头,博一博武林同道的面子罢了。可这一位,是九蒙山岐门正宗的弟子。岐门现任门主林无妄,乃是他嫡亲的二叔啊!”
小伙计听完,惊得目瞪口呆,赶紧又往外探头看去。
街上哪还有什么姑娘和林公子的身影,想是已经走远了。他忆起刚刚这位林公子提到那买药姑娘的满脸戾气,不禁暗自为她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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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自从进了城,一个劲儿往人多的地方钻,美其名曰,要带展三倾体验蜀州的繁华。
展三倾抱着胳膊信步跟在她身后,也不戳穿她,只是在人群来往拥挤处,及时拎住她的后衣领,把人拖回身边。
一来二去,苏木终于不得不宣告趁乱逃跑方案的失败,老老实实垂着头,任展三倾带她去找客栈投宿。
恰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激昂的鼓声。
她们身处最为繁华的街道,人群又都往鼓声的方向涌,一时难以抽身,只得随着大伙儿一同前去。
接近鼓声源头处,奔涌的人群终于停了下来。
平地起一座四角高楼,已经上了灯,在渐浓的暮色中,越发有金碧辉煌的气势。高楼正中央,横悬一块金漆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结海楼。
“好名字!好名字啊!”
展三倾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这个一惊一乍的人,是刚刚才在城门口郑重道过别的某位落第书生。
她捏了捏眉心,觉得头疼。
范玉成没有看到“老熟人”在前面,正煞有介事地跟旁边的“新熟人”分析着这名字的妙处: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楼的名字当真大气磅礴,不凡!不凡!”
他的“新熟人”显然并不捧场,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青楼吗,什么凡不凡的。你满身补丁,在门口把人家店名夸出花来,也没机会进这种销金窟一亲芳泽!”
一旁站着的人听见他俩的对话,热情插嘴:
“两位兄台是新来蜀州的吧,你们有所不知,旁的青楼或许不成,这结海楼还真不一定。人家不承认自己是青楼,里头的姑娘也根本不像普通青楼那般揽客,傲气着呢!若被楼里姑娘看中,便是满身补丁,也能一夜风流!”
刚才嘲讽范玉成的人讥笑道:“当婊|子还立上牌坊了?怎么说得不像客人挑花娘,倒像花娘挑客人?”
“可不就是花娘挑客人嘛!结海楼的姑娘脾气大得很,看不对眼的,一掷千金都不赏个笑脸,看对眼的,自己掏钱给自己赎身,一分聘礼不要就愿意嫁给你。呐,今日这位凌霄姑娘,便是打出名头要招婿的。”
范玉成憨憨地问:“怎么招啊?”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鼓声骤停,人群的熙攘也慢慢安静。一位身着清凉衣裙的妙龄女子,于结海楼三楼窗边一跃而下。
她素手执起纷长又结实的绸带,绸带另一端固定于楼内,借着这皎白绸带之力,翩若惊鸿,彩色的披帛漫天起舞,轻盈落在人群正中的鼓面上。
范玉成恍若被雷击中,脱口而出:“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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