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那说话的男子也早策马来到了她们身边。甄朱抬头一看,见此人却是穿着一身儿银色织锦刺绣的骑装。样式虽然不怎么特殊,但也是都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尊贵大方之中带了些淳朴气息。而且细看上去,竟然还是有些偏儒装的模样,真是不知道打哪儿淘换出来的款式,但穿在他身上,竟然完全没有半点儿的不伦不类感,倒是更衬托得他似个异常正直的好少年。
甄朱盯着他看了一眼,恍然间似乎觉得有些眼熟,想必是前世里头见过的,但一时间,却又忘记了是谁。这个功夫,他却已经几步到了甄朱身边,拉了拉缰绳,将马稳稳停住,然后方才拱手施礼道:“在下钱正阳,见过甄姑娘。此乃舍妹钱红,她年纪小不懂事,方才若是有所冒犯,还望甄姑娘不要见怪。”
原来是他。
甄朱一下子便想起来了。这位不就是那个消无声息地忽然扯旗造反、还反了很长时间,直到她被庄项弄死的时候都还没有彻底解决完的钱正阳么。
一直阳光三好正直善良的好青年忽然之间变成了反贼啥的,真是不要太惊悚。不过她也并没有跟他见过几面,唯一有印象的一回,好像还是在她进宫后没多久,有一回闲着无聊,陪着庄项在御花园里闲逛的时候,偶然见到他跟着丰王一起,因大家走了个碰头儿,所以纯礼节性地相互打了个招呼来着。哪里想到,今日居然能在这木兰围场里头见到呢。
不过说起来,他会出现在这里,倒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的。好似前日里皇帝老爷谈笑间还提到了这位呢——所谓的安北侯求取儿媳妇,这媳妇儿,便是替他求的。这位钱正阳钱大公子,正是安北侯钱老伯唯一的儿子,早早地袭了爵位的安北侯世子。而先前那位红彤彤、火辣辣的小姑娘,当然就是钱老伯的小女儿钱红钱大小姐了。
这位红儿姑娘,其泼辣之名她前世里头都早有耳闻了,虽然因着安北侯前一世里并未进京,故此甄朱并没有与她见过面,可是据说她一生痴恋一人而不可得,今日一见,倒也真真是可惜了。
虽然说性子泼辣了点儿,但是够直爽坦白,总比外表温柔似水、内里包藏祸心的强多了。见到甄朱看她,钱红小妹子那一双大眼睛又瞪了起来:“你看甚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甄朱笑道:“钱姑娘说的很是,我确实是甄家的,我名叫甄朱。只不过这一位,可不是我们家的,乃是大内御用缉事司的裴指挥使,裴大人。”
裴萃照旧用他那个可以迷惑众生的微笑,朝着钱红微微施了一礼。即便毫不用心,他的举手投足都是异常的赏心悦目的。他此番虽然仍是压根儿都没带着哪怕最轻微的一丝撩拨,少女的小脸儿却如同熟透的苹果一样,瞬间烧红了。
甄朱看着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她痴恋一生的是谁,可千万不要是这个太监啊,难道大内御用缉事司这几个大字,还不够明白地说明身边这位比女人还好看的汉子其实,咳咳,那个不能用?非要让姐说出那么直白的俩字儿么?
想到这里,甄朱索性又笑道:“钱姑娘想来是同裴大人不熟,裴公公他可是圣人身边儿的红人儿,便是宫里头的贵人娘娘们也都看重裴公公的紧呢。”
这话一说,在场有两个人的面色都变了。变脸的当然就是钱家两兄妹。不过,前世里头运筹帷幄、以武乱国的钱大公子听懂她的暗示倒是毫不出奇,钱小姑娘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倒也不难接受,但被公然打脸的裴萃竟然还能保持平静,她就不能不表示个佩服了。
佩服之余,也有些愧疚。
正所谓,当着矬子不要说短话,你总在人家太监面前前面故意提人家是公公啥的,好像是有点儿不上道。特别是在一个刚刚才对他小少女心略微萌动了下的小姑娘面前这么说,更是……
然则看着小姑娘脸上毫不掩饰的“你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太监”的失落表情,甄朱果断地没有再去关注裴萃的自尊心——反正他看着好似金刚不坏身、铁石心肝肺,这点儿言语伤害,在他而言,恐怕压根儿就不算啥。总比钱红小姑娘一见裴郎误终身,谁知却是个公公强。
只是,甄朱原本本着帮助同胞的友爱精神多说了这句话,却完全没有预料到钱红小姑娘居然是这么个炮竹性子——她居然在失落之后,十分失望地道:“原来,是个公公啊。”
这一句话,就让钱正阳傻了眼,然则再去捂上她的嘴巴,却也来不及了。看着裴萃平静如昔的表情,不知道怎地,甄朱也淡定不起来了,倒是忍不住有点儿想吐槽起钱红小姑娘了:你说妹子你看走眼就走眼了呗。裴太监他虽然是个太监,但也确实长的好看。咱们一时看走眼了,默默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好了。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就算这么过了的时候,您大小姐却忽然冒出句这么囧囧有神的话,是什么个意思?
弄得她感觉自己在他那里的“罪证”好似又多了一笔似的——比如教唆无知少女鄙视太监啥的。
钱正阳这个时候已经动手去拖他妹妹,准备告退,谁知道一不留神,小姑娘又问了一句:“可是我看着你不像啊,难道你真是?”
这一来,连裴萃似乎也都有些淡定不起来了,然则钱红小姑娘似乎还想再继续“不耻下问”,弄得甄朱都想上去跟着把她拖走了……眼看着事情便要一发不可收拾,丰王庄邛却恰好在此时出现了。
他今儿居然也穿了一身白衣,晃眼一看,倒愈发好似跟那钱正阳是一条道儿上的了。这也是甄朱此前对他们俩的印象。不过,现下两个人并排站在一处儿,便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同是江湖侠士风格,两个人却还是大有不同的。
丰王庄邛如同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光芒四射,但了多些棱角、少了些圆滑,摸着扎手,不宜把玩。而钱正阳,虽然也是玉石款,但到底是被打磨过的,圆润了不少,至少能够上手摸一摸了。通俗点儿来说,就是丰王爷便是那东南西北风一般的男子,钱正阳,至少还是股子暖风。
最妙的一点却是,这两位本是同岁、同时拜师学艺,又拜在同一个人的名下,也就难怪,两个人现下都是这样的模样了。
至于那些许的不同,想来就是“陪太子读书”、和“太子读书”之间的差异了。
甄朱想着,有机会若是能见到这两位的师父,那必然也是神人一位的。可惜,前世她没有机会,不知道这辈子,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
才想着这个事儿,那一边庄邛已经把钱红搞定了。
这倒不是说他对小姑娘多有办法,只是因为他带来了圣旨:前头男丁们围猎很是成功,圣心大悦,所有人等都去前头集合,准备参加夏苗大典。
虽然对为何是丰王一个王爷亲自来传旨这事儿有些疑虑,但甄朱却仍是不动声色地谢恩领旨,随着几人一道儿往指定地点而去。
到得围场一侧的空地,早见到已经布置得差不多的大帐篷。此刻天色尚早,还没有燃起火把,但地上的篝火却已经点起来了。故此这大典的气氛,便就已经先有了那么几分。
皇帝一身金灿灿的猎装,坐在一群臣子王公之间,笑得十分豪爽。而离着他最近的,是一个空座位,然后便是甄烈、甄朱的两个哥哥,还有安北侯钱刚。甄朱她们到的时候,只听得皇帝正哈哈大笑着道:“甄老犊子你忒不厚道,自个儿偷偷地叫了钱老倔驴来,这是想着合伙儿糊弄我,把我的儿媳妇给糊弄到老钱家去么?不是我说你,就钱老倔驴家的那个小的,肯定也跟他一样是个倔驴,怎么配得上你如花似玉的闺女?还是我们家老二好。”
甄朱一听,暗暗觉得这话题水太深,还是别过去的好,偏偏那丰王跟一阵风似得,传完了圣旨回来,就只管往前走,好似丝毫没注意到甄朱的尴尬。
更准确地说,好似完全不认识甄朱一般,待她有着最一般的客套,然后便不再多朝着她看上半眼。
钱正阳半道上告了罪跟他们分开走,早带着钱红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甄朱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丰王直冲过去复了命,坐在了紧邻皇帝那个空位子的斜后方,倒是明显感觉,那个男人小团体里的气氛,是愈发紧张了。
这种时候,她老爹甄烈和两个哥哥当然不会乱说话,偏偏那钱老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直接接口道:“既然是好的,我当然得厚着脸皮跟皇上您开这个口了。我们家大小子自小儿就要跟甄老哥哥家结亲的。等了好几年甄家才有这么一个闺女,不能就让您给半道儿上劫走啊。”
皇帝笑道:“这就叫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就下了圣旨给他们指婚了,怎么地?”
钱老伯气的胡子都竖了起来,几乎是咆哮着道:“陛下您不带这样的,老甄头,你倒是说话啊,不是早收了我们家的玉了么,怎地还接了陛下的旨意,非把我媳妇儿送给陛下家里去。”
甄朱听他说起玉,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的哪块儿,但是听着这动静,大典什么的,暂时是不会开始了。看见老爹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便悄悄退了几步。正好贵妃几个女眷陪坐在不远处,见到她来了,朝着她招了招手,她便顺便过去了。
这一桌子女眷里头,却是多了几张寻常未见的面孔,一个个,看着甄朱,笑得也别有深意。
甄朱便也就打起精神应对,无非也就是她对自己作为安北侯跟皇家争抢的儿媳妇这事儿的感想什么的。
说实话,这种奇闻,不说从来没有,倒也算是本朝独一份儿了。也亏得这安北侯钱老伯也跟甄烈一样,是可以被允许、甚至欢迎在御前放肆的老人儿,要是再换一个,估计早推出去斩了。
听着那两个老头儿在那里煞有其事地争执、偶尔传来其他几个人的劝解声,老爹甄烈和哥哥们的声音是完全没听到的,想来,这种尴尬的时候,当事人最好还是少说话的好。
终于,那些争吵声暂时告了一个段落,却是要把当事人又都请过去了。
甄朱辞别了贵妃等女眷,跟着传话儿的宦官往外走,心里还想着,不知道是不是要“当面对峙”。还没走到地方,却已经见到太子、丰王、甚至钱正阳都已经坐在了皇帝的周围。看这个样子,是要打擂台赛的架势?
虽然如此,丰王到底是在那里赶什么的?
察觉到众人都看着她,甄朱不由得微微放缓了脚步。转头看时,却见裴萃陪在她身边不远处,面上依然平静如水,眼神却分外幽深。
她的心中忽然便似有了些底,微微半低着头,朝着皇帝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儿,皇帝已经兴兴头头地问道:“丫头,你说,钱家小子和太子,你想嫁哪一个?”
甄朱垂着头道:“不知道圣人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皇帝笑道:“还有真话和假话?”
甄朱将头垂得更低了,却是静默不语。这个时候的沉默,远比说话管用。所以皇帝很快地就爽快地挥了挥手道:“朕坐了这江山十几年了,假话也听过了不知道多少了,既然如此,你便直接说真话吧?”
甄朱照旧垂着头,佯作没有什么底气地道:“臣女不敢说。”
皇帝最见不得人如此,所以一见她这样,当然大手一挥道:“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总行了吧?”
甄朱闻言,便慢慢抬起头来,缓缓道:“圣人此话当真?”
皇帝显然被她的表演完全蒙蔽,笑得愈发灿烂了:“这个自然,你这丫头,难道没听说过‘金口玉言’么?”
甄朱便也笑了,当即缓缓道:“真话便是,臣女哪个也不想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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