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怎生去而复返?”唐念依僵笑。
骆荀不答,他已于阵中,不可回头。
又有狼群追来,唐念依只能抽出狼口的剑,暂且应付着,匆忙对他道,“入阵后只可直行,遇任何乱象均不可回首,十七步遇箭雨,二十三步食人鱼潭,二十九步入竹林需迎头撞过,七十九步出林入坟冢,不可踏坟泥、只可踩碑刻为冯姓之坟头,随后出阵。”
破阵之法不止一解,她诉之骆荀的,乃简洁之最。解法中的‘步’非寻常人所言的一步,而是武步中的单位,通常会用于秘籍之中。
听她妙语连珠,骆荀双唇抿成条线,挥臂连斩数狼。
相比唐念依,他更通持剑杀伐诀窍,重重剑影无一虚发;剑尖总能直逼野狼心腹,引得哀嚎阵阵、血气通天,转眼,狼群中已无活口。
他反手一甩,狼血自斩缚上尽数落下,无需擦拭,剑身锃亮、寒光逼人。只是那身衣袍上染了血迹点点,骆荀一双剑眉拧成一路,半晌只挤出句,“那小童予我来携着。”
唐念依摇头,低声吩咐小童攀牢她的脖颈,小童又在她耳边轻言两句。
她慌忙两跨步跃至骆荀身侧,朝他轻推一把,“速速出阵,狼群还有一波。”
骆荀立在原地,摆出副一人当千的气势,“你先,我随后。”
此刻,她已然被事实揭下半张遮羞面具,亏骆荀这时还能为她着想,唐念依心生羞愧,“一同吧,也好相互照看。”
她左右详探,后退两步,将手中剑往土中辟出一道浅坑,“少侠入阵后已乱脚步,自此清算。”
骆荀眨眼以示明了。
纵使林中一片惨状,小童却不觉得害怕,反倒是盯着骆荀瞧个不停,“姐姐,他可是姐夫?”
唐念依心虚地朝骆荀处撇了眼,却只见半张模糊的侧颜,“慎言!”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叹,该如何解释——她选的路,早就料到今日。
“闭眼。”唐念依在林中囤积了不少孤魂,困在此间百余年,早就怨气冲天,任小童天生阴阳眼也难挡梦魇幻象,“默数到千,才能睁开。”
小童一改顽劣,窝在唐念依怀中,将脑袋搁于她肩上。
唐念依未按说与骆荀的直行之法,反而左右迂回,探查林中埋伏的机关是否还照常运作。这坟冢本是她为对付冯封所设,哪知,兜兜转转反而拦住自己的脚步。
直行第十七步遇两侧崖边箭雨落,唐念依守在十六步的边线上,候着最后一拨波狼群。
她与骆荀不曾商量交谈,他却猜到其中深意,止步于唐念依身后,静待野兽的喘息渐近。
泥水雨血,腥气混杂、焦灼,狼群迈过重重同胞残躯,恨意滔天。
二人仍按捺不动。
领头那狼个子最大,被刻意饿过,却不会主动啃食下过药的同类残骸。它超出左右两只半副身子,眼中唯有唐念依与骆荀二人。
平坦的泥地被硬生生刨出一道深坑——近了,骆荀嗅到它獠牙上所挂涎水的臭气。
“吓——”野兽的惊喘已至,二人同时侧目,对视之时,纵跃而起。
头狼竟已通灵智,见此,将爪牙刺入泥地,硬生止步。
左右狼群却不管不顾,奔驰急入,箭雨无需雷声号令,倾盆涌下,将野兽扎成刺猬。
猩红血地朝林中不断蔓延,骆荀紧随唐念依,踏尸而行。尸堆尽头,只够二十二步。余下一步,头狼比二人更谨慎。
唯恐坟堆残魂遇新血,迟则生变。
唐念依空出的手将骆荀朝前小力轻拉,低呼一句,“走!”
二人掌心相触,他恍若触到地窖中的藏冰。
骆荀一脚铲入已成尸体的成年狼腹,遂举腿将其抛入空中。唐念依本想硬闯,见他此状,瞬间通达,抬脚拧腰一踹,以此引出第二十三步箭阵。
转眼一刻,骆荀与唐念依已踏步潭水之上,静得不曾激起波光。
轻功强者踏空而行,小半里可不借力;巅峰造极凌波微步,一湖两岸仍似镜。
唐念依与他步伐一般无二,身上还负一童子。骆荀只知,她一副模样端得越稳重,他胸中怒火烧得越旺盛。
头狼原本紧追两人影尾,却止步在食人鱼谭外。它低头凑到水面,探出舌头一舔,却呸了两声,析出更多涎水。抬首遥望唐骆二人远走,朝着天空长啸一声,回转去衔第二十三步箭阵中的狼尸。
头狼数狼群中最健壮者,拖带狼尸一路,毫不费力。它含着狼尸脊背,凑近水潭,猛地挥脖一甩。尸身入水,惊起半丈骇浪。头狼拔腿回转狂奔,再无等追之意。
听闻身后异响,唐念依转头急喝,“骆荀!不可回首!”
骆荀直视她拧过那张浸染鲜血、娇艳绝伦的脸,摆头道,“有诺在前,定不会食言。”
唐念依却从骆荀身侧瞧见骇浪中破水而出的巨鱼,此物含着狼尸,长开错杂利齿,凌空摆尾时,一口将其吞入腹中。它通身鳞片交替生长,层层叠叠。定睛一看,鳞片上参差之物竟全是灰白的尖牙。
百年前喂养此物,尚只人头大小,胜在数量众多,本以为常年短食会让一潭怪鱼死绝,岂知百年后会变成这般怪物?陈年腐尸入了这鱼腹排出后化成潭底泥,一时间水腥气若洪水喷泄决堤。巨鱼沉眠池底,久不闻人气,狼尸算是开胃菜。
它纵跃而起,遂埋首沉入水面。潭中朝两面拨开条水线,波涛排开,向两人脚下追来。
一湖两岸,寥寥六步,危机重重。
唐念依将怀中小童朝前方丢出,迈步朝食人巨鱼迎去。
“骆荀!”
她话音未落,骆荀便疾驰向前将小童接于双臂之间,二人交换前后。
水面静了一瞬,波涛归于平缓。
唐念依脚尖一尺前冒起几枚空心水泡,紧接着,潭水恍若沸腾,接连不断地鼓起半球状的水波。食人巨鱼那张利嘴劈开水面,它朝唐念依那处喷出一口潭底的陈年尸泥。
她折着腰,往侧边一躲,将剑尖向面前的鱼鳞处挑拨两下——鱼身喷出道墨绿色的污水,那味道无法用言语形容。
食人巨鱼吃痛,长尾在潭中剧烈摇摆,将潭面搅出道旋涡,它一头钻入旋涡中心,绕着圈儿游了起来。
波涛上,唐念依勉强能立稳,她与这鱼之间并非不死不休,往岸边逃去才是上上策。
方才被她刺破的鱼身豁口越来越大,那处开始接连钻出一只只尖牙鱼苗来。鱼身被冲出道豁口,任何物都拦不住,这食人巨鱼的外皮迅速干瘪下去,而尖牙鱼苗之间淌出的墨绿污水却在潭中缓缓散开。
仅两步之遥,潭水变得浑浊且粘稠。
唐念依知道,这水面,踩不得了。
借之前骆荀借狼尸铺路的想法,此刻身上能用的,只有从公公那抢来的长剑与令牌。
她对九千岁尚有顾虑,此令断不可失,便将长剑掷出,于空中借力,跨步一跃,这才飞出潭面。
手掌大小的鱼苗啃食尽了巨鱼的皮囊骨架,在潭中不断翻腾。又嗅到对岸狼群尸体的血腥味后,在对侧聚集于一处,竟不顾离水之危,争相往岸边泥地上扑耸,部分借着鱼群搭成的肉梯,跃入狼血与落雨汇成的水坑之中。
唐念依不再细看,只知往后带那小童出山,不可再行此路。
这遭后,她已落下骆荀不远距离,直到竹林中第七十三步才堪堪追上。
这也意味着众人离坟冢越来越近了。坟冢中游魂甚多,与阵法相结合,常人甫入,目迷五色。
好在小童一直乖乖闭目,难的是骆荀:过坟冢需踏冯姓碑刻,一路斗折蛇行,需眼观六路,辨别真假。
唐念依只欲同骆荀再次交换前后方位,任她来做领头,也好指出方向。不想她来不及开口,骆荀便已踩上第一块冯姓墓碑,一路间往前,不曾犹豫,也无差错。
她也不知心中是欣慰更多还是忧虑更甚。
坟冢前后不过半里,不比竹林宽阔,骆荀眨眼间便入了后半段,眼见就是出阵处。正在这个档口,空中游魂却朝骆荀怀中小童出言引诱。
唐念依只见烟雾拢成一具人形,其嘴朝着小童上下开合,她听不清这怨魂说了些什么,小童却慌着要睁眼。
唐念依急道,“不可!”
骆荀心知身后不妙,一时间脚步愈快。可怨魂非寻常生物,它不受束缚,一路萦绕在小童身侧。
“区区怨魂岂敢在此作祟!当年吾为荒野众尸入土立碑,了你等心愿,你等许诺,若残存于世一日,便为吾看守一日家门,还不快快归位!”
怨魂虽被唐念依一席话震慑,可那小童通身上下阴气过重,又不懂遮掩之法,故仍不忍离去。她只好忍痛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血沫,揭开身畔携带的葫芦盖,将满口血沫喷入葫嘴,“既然如此,休怪吾不客气。”
怨魂嗅到葫芦中的血味,动作便由不得自己,成型的烟雾逐渐消散,最终均汇入那只水葫芦内。
合盖,正逢骆荀抱着小童出阵。唐念依叹了口气,这一遭可算了结,也算是隔了几年,回家看看。
虽说她浑身上下臭气熏天,但当务之急,却是盯着她不放的万仞少侠——骆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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