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依朝他绽出一个笑,斟酌半晌,还是弃了少侠称呼,启唇轻唤他的名,“骆荀。”
骆荀眸色晦暗,面色辗转在将怒未怒的边缘,看得唐念依心惊肉跳。
小童慌忙从骆荀手臂间落下,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位“大人”之间诡谲的气氛,往唐念依身后躲去。
倒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家伙。
唐念依自小童身畔半蹲下,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哄着,“可否去帮姐姐寻些山泉来?不远的山坡前有间小屋,里面存着木桶。”
小童乖巧颔首,出阵,便岁月静好静好,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离了坟冢,此间山水悠悠,景致柔美。山高处以云雾为被褥,睡得恬静,静谧无声。
骆荀终是开了口,却不是唐念依想象中的斥责,语气谦和,“当日赠金蝉盘之恩已报,后会有期。”说着,他抬步就要往山尽头去。
唐念依抢行两步挡于他身前,“骆荀,前方是万丈悬崖,峭壁直上直下,纵使是你,也万般危险。”
骆荀瞧她一眼,似在辨别话中真假。
脚跟一转,竟朝着来时的阵法内走去。
“那侧越加惊险,食人鱼谭已生变唯恐生事!”
“如今师妹她在南方,去向不明,纵使龙潭虎穴,也得再闯上一闯。”
唐念依干笑着,“骆姑娘南下乃是自愿之举,指不定一路游山玩水,快活着呢。”
“呵。”骆荀也笑了,却很是讥讽,“师妹一向本分、自幼与在下相伴,十多年间从未说过半句谎话,怎能以私心揣度?”
“是,少侠说的是。”唐念依明暗都不占理,只能示弱,“少侠且多留一日,山上有纵云梯,待奴家将木梯摆弄修缮完,就送少侠从悬崖那侧离去。”
少顷。
骆荀应了下来。
唐念依舒了口气,此前哄他甚多。离别前提到赠盘之恩,欲为来日去万仞做打算。未想过骆荀会一路追到雾隐山,二人之间种种,到底还是因她而起。
合该她示弱致歉,可刚走两步,紧绷的身子骤然崩塌,一路积攒的疲惫霎时间涌出,她脚一歪,便扑入骆荀怀里。
这一摔真不是有意,唐念依却仰头瞥见骆荀那副冷峻的容颜,思及他那以褒奖骆美宁来贬低她的口中话。坏毛病又发作,干脆得寸进尺地继续赖在他胸膛上。
骆荀心中别扭地不行,将手搭在她肩头。身子如此柔软,她的心却是捉摸不透的冷硬。
假装柔弱的是她、救助童子的是她、赠盘远走的还是她此前一幕幕全是他在配合她的独角戏,谎言层层嵌套。
竟还未演够么?
他低头朝她一看,便见那沾了干涸狼血的发缝处起了层怪异的褶皱,骆荀伸手就朝唐念依面上袭去。
唐念依还以为骆荀气的急了,下意识闭目,却被他一把撕下脸上盖着的假面。
披了许久的画皮终究被戳破——骆荀惊地瞪大了双眼。他认识的,这清淡出尘的脸,他曾见过。
哑然。
山间静地发慌。
当今世人只知万仞山祖师冢中藏着一本长生秘法——《阴阳登仙大典》。
百年前震惊江湖的弑师妖女甘棠就靠着这本《仙典》修为暴涨,求得长生。
可真相与众人所知相异甚远,《阴阳登仙大典》实乃惊世邪书,打着长生的名号,需血河铺路。
其上册,先详述了阴阳眼者,可游走在阴阳两界,辅以修炼,便能作为两界使者,渡执念亡魂转世。遂又言及后天阴阳眼可靠修炼、服丹二法成。
如今末法时期,人欲兴、神念式微,修炼一法不再行得通,后天阴阳眼只能靠服丹成就。
唐念依的刻骨之痛,始于服丹、始于仓兜坳。
那时,邪道与冯封私下合谋,却又信不足从墓中挖出的《阴阳登仙大典》,只因后天阴阳眼的成就需在服丹前自剜双目。他二人打着带她出谷历练云游的名号,竟欲以她试药。
邪道心生贪念,将炼丹二章私吞己有,她借此使那邪道与冯封反目,又假装那炉练成的“仙丹”无效,偷了仙典,逃出仓兜坳、逃回桃谷,给师尊与桃谷众人带去一生中最后一场梦魇。
唐念依难以想象师尊甘黎当夜怀着怎样的悔恨,含泪将她送走,被自己夫君毙于刀下。
此后,她合眼便是噩梦——师公冯封逼她试药的脸、阴阳眼小儿的冤魂、师尊甘黎的泪
他们都死了,偏偏她还活着。
如今她意已决,《阴阳登仙大典》她非收回不可就算是同这书一起化身成为坟土,也在所不惜。
只要黄道师那二章不出世,危害更大者仍是下半卷仙典。既然小童的性命已被她救下,带着祖师冢秘密的骆荀这边仍是当务之急。
唐念依朝他凑近一步,伸手去那骆荀拽在手上的假面。
骆荀却不住地朝后退着,一步又一步,“桃谷灭门后,易容改面之术失传已有百年。”
唐念依见他视自己如蛇蝎,慌道,“奴家本是桃谷传人。”
骆荀眯着一双眼,已是不信她所说种种。
甘棠的故事虽仍传于江湖,可斯人已去百年,谁还记得妖女真容颜?
唐念依拉过骆荀的手往自己额前搓了两下,“此乃奴家本来面目。”
骆荀不答。
“少侠可还记得当初在仓兜坳里黄道师说的那个故事?”
好在骆荀仍立在原处,虽已不愿搭理她,却还在听她解释。
“黄道师口中的那个故事确有其事,妖女甘棠盗取《阴阳登仙大典后》屠杀桃谷满门,奴家是有幸活下来的一支,继承了桃谷的易容改面之术。”
骆荀觉得他紧绷着的太阳穴有些僵了,唐念依说的每个字他都不信,离奇又荒唐。
“祖上有训,奴家穷尽一生,为寻妖女甘棠复仇而妖女甘棠的踪迹,便在《阴阳登仙大典》之中。”她解释着接近他的缘由,亦真亦假。“奴家并无歹意,望少侠再信奴家一次。”
骆荀一早便有不妙的预感,却从未深究过。虽说江湖之人都知道《仙典》传闻,却有几个人信呢?就连师尊骆杭自己一生也只练了剑法。
这女人顶着张与师祖画像上一般无二的脸,让他怎么信她?
说真话吧,骆荀祈求着,若她真是自己师祖,就算要他骆荀的命,又如何呢。
方才唐念依在阵中拿葫芦对付的那物便是怨魂,“你的眼睛,”骆荀的话含了一半在嘴里。
“是,奴家与骆姑娘一样,是能见鬼怪的阴阳眼。”只是骆美宁与小童都是天生的,而她却是后天长成的。
“你所求之物可是掌门匙?”
唐念依摇摇头,掌门匙只是出冢必须,入冢却无限制。
真正要紧之物是装有骆杭骨灰的乌金匣的钥匙。
骆荀捏紧了腰间斩缚,虽说唐念依的话真假难辨,他却已猜到其中机要。“可,待在下寻回师妹,便带姑娘入冢寻仙典。”
他竟然就这么答应了?唐念依本欲软磨硬泡,继续撵着他,怎奈他这么简单便应了。她紧紧盯着骆荀的面色,妄图辨别其中真假。
“在下不会说谎,姑娘尽管放心罢。”骆荀顿了顿,随即又道,“姑娘可往万仞山,报我名号,自会有人招待姑娘。”
唐念依亦在意去向不明的骆美宁,骆杭在从她这得去仙典后便收养了阴阳眼的孩子,这点使她不得不在意。
世间无人可信,此乃师公冯封亲身教导她的道理。
唐念依只当骆荀此番是回报她金蝉盘的义气,也意味着之前种种就此揭过,她笑道,“奴家也忧心骆师妹,少侠何不给予奴家一个同往赎罪的机会,奴家定不会拖少侠后腿。”
是啊,她的轻功比自己的还登峰造极,怎会拖他的后腿呢?“姑娘乃惊世的武学天才,这请求在下应了便是。”
瞧见唐念依朝自己靠来,骆荀忙抱拳避后,“如今话已说明,既往事不究,万望姑娘自重。”
唐念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看着骆荀那张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的脸,却无端难过。她摸了摸那张长时间藏在假面之下的脸有这般怕人么?
小童像是能辨气氛一般,踩着再恰当不过的时间点,往唐念依这边迎来。
“姐姐。”小童唤了她一声,直指她面上的血渍,“你也去洗洗吧。”
唐念依这才发现松散了发髻之后的小童更像个姑娘,她拉着唐念依那件被狼血浸透的道袍,将唐念依带到一旁。
她状似很懂地令唐念依朝她附耳,“姐姐,你们可是闹别扭了?”
“不是。”
小童干笑两声,“此前在酒家里我就见过你们二人了,说来,你们争吵还是因救我而起。”她握住唐念依的手,“都是我的错,之前不懂事儿,还对姐姐出言不逊。”
有这等武功的女子,宁愿与情郎争吵也要救自己,她还有什么可怀疑、抱怨的?
唐念依看着这小姑娘一双干净又清澈的眸子,就像是又见到了那个百年前入炉被练成丹药的小童。她鼻头一酸,摸着小童的鬓发,“姐姐乐意救你,争吵之事,又怎会因你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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