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娘倒是与在下有缘。”唐子珩随即避开与骆美宁相关的话茬,浅笑道,“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
唐念依侧眼瞧了瞧骆荀,乖巧答道,“自然是万仞山上的人家。”
“还以为唐姓大多聚在蜀山一块,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唐子珩说的不错,唐姓乃先朝地名,后该地国公受封为“唐国公”,此姓遂得以绵延,多于蜀山一地。
蜀山地势较周边地区略高,山内便能自给自足,乡音也与蜀外差异大,很少有从内往外迁徙者。
“想是公子过惯了神仙日子,不食人间烟火气。哪处都有不如意之人,奴家祖上扯皮,小门小户,低头不见抬头见,索性分了家便往北边去了。”
说的有模有样,是当下随口编的?亦或是真的?骆荀从镂空木纹窗的缝隙朝里看去,外间连绵不绝的山脊排成线,嫩绿的新叶堆得人眼花,心中莫名烦躁。
“二位此番南下可是有要紧事?”
骆美宁失踪一事仍是秘辛,有关女儿家的声誉,唐念依将话茬让给骆荀。
“舍妹欲往南方投奔远房亲戚,在下顺路伴她南下。”
唐子珩眸光一亮,展开纸扇遮住半张面庞,“若是不急,何不往我蜀山小住些时日?如今正是漫山桃红绿叶,瓜果正熟时,美景怡人。”
骆荀只听过江湖传闻,这唐子珩并非好事多话之人,在那积云寺中,除诵经念佛外少与他人交谈,当下也不知吹的什么邪风。
“多谢少主好意,只是南边的亲戚催得急,路上不便再有耽搁。他日若有机会,定登门拜谢此番捎带之恩。”
唐子珩的目光在唐念依面上顿了小半晌,倒也看出几分纵使黑灰也难掩的姿容来。人道是万仞少侠骆荀仗剑无情,不谙风花雪月。
好一个不谙风花雪月!随身带着个娇软柔弱的美娘子毫无理由地南下,撒些蹩脚的谎言万仞山——自骆杭逝后,也不过如此。
车马行了半日,于道旁酒家歇脚。
郭管事下马落于车帘前,在车辕上轻叩二声,待内里传来吩咐,“进。”才掀开厚重繁复的车帘,“小少主,此处有驿馆,该饮药了。”
唐子珩轻咳二声,“急于赶路,比不得在积云寺,取些清水来服食药丸就行。”
“怎生使得?唐小少主愿载我二人一程,自是感激不尽,断不能误了小少主用药。今日之恩,定当相报,念依,随我下车。”骆荀遣唐念依先行,再度朝唐子珩施礼,“小少主,就此别过。”
唐子珩作势起身拦他,只来得及用折扇支住轿帘,“骆少侠,这般好意在下领了,索性你我同向而往,何不在酒馆中用过饭食再一齐上路?”
他撩起繁复的氅衣下摆,两旁的随侍即刻上前迎扶。
好歹是江湖中人,下个马车还如此周折?唐念依不由得开始窥视他的魂体。
魂魄离体后是浓淡不一的霜苍色,对世间残念越深,颜色越稠;而阳间人魂魄粘于身,呈五色,若五色俱全且不偏不倚,则强健安康。唐子珩一身五色旺盛,甚至胜于常人。
唐念依暗啐一口,也是个好演的。
一行人入了酒家,跟在唐子珩身边的随侍找店家小二借了灶炉熬药。郭管事给几人叫了二楼包间,又唤上些好酒好菜令酒家备好送上。
唐念依说什么也不愿顶着一脸赃污用饭,她落后众人一步,找小二要了抹脸布,准备就着净手水将脸擦洗了。
一楼散客方桌处的吃酒谈话却不容忽视:“快些罢,又得上路了。”
“就你急,楼上官爷还未用罢饭食,这酒家菜品颇丰,比京城中有味,你我再吃一壶。”
“哎,方才听你胡言才破戒,还有差事在身,又哪敢再饮?那小童还待我去喂食,不说了。”
“再吃一壶,不打紧。”
“你不知九千岁对饮酒误事罚地极严?要饮,自己一人饮罢。”
唐念依眼皮一跳,下意识朝那二人瞥去,两人皆着鸦青小吏官袍。一人已匆匆起身,夹了些饭菜,端着碗朝酒家外去。
她放心不下,猛然间胸中惶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跟在那外出的小吏身后,随他从侧门出了酒家。
小吏手执饭碗来到酒家置马处。
舟车劳顿,跑马亦需饱腹一顿。往往会由马夫取下鞍具分离车驾,马引到马棚。停放舆处与此仅一竹墙相隔。小吏在竹墙外的停舆边慢下步子,唐念依留意到一架与其余马车有分明差异的车架,四面皆被木板钉实,八边八角嵌着金属,未曾留窗。
车夫驾马位后挂着把鎏金锁,想是车身门,被牢牢挡在车椅后。
小吏从腰侧取下一长柄花匙,插-入锁内,左二右三将其卸下。车门随之推开条细缝,伸出一只略显赃污的小手。
唐念依借着缝隙看得明晰,里面分明关着位小童,小童身侧漫溢出缕缕霜苍色的烟雾。
他猛地把住小吏手腕,祈求道,“小解,憋不住了。”
小吏只好将饭碗置于车轴上,稳好,“不是有个小盂?”
小童从车内递出一盂,“满了。”随后,他朝着身侧烟雾处使了个眼色,小吏伸手去接盂,“你就在此处,先用饭,本官给你倒了盂再用。”
小童取了车轴上的饭碗,隐入车驾内,在他落锁时又道,“还想饮水。”
“我呸,就你事多,又尿又饮,盂里还不够你饮的?”小吏重新锁了门,端起小盂,却被烟雾猛地冲撞,黄骚之物洒了一地。
“晦气!”
唐念依的眼皮不住地跳,她呼吸愈发急促,胸内一块扯得发痛。
这个九千岁,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真被他逮住一个?难道上卷真被他得去?
匆促闯入唐子珩定下的包间,她解释着迟到的缘由,又胡乱净了手与面颊,洗下清晨覆于面上的草木灰。遂于骆荀身侧的空位落座,随意夹起了两口青菜,味同嚼蜡。
唐子珩早在她净面后就留意上了,一双眼时不时落在那张巴掌大的脸上。
见她兴致不高,主动询问,“可是这酒家饭食不对唐姑娘的口味?”
唐念依没心思与他寒暄,只是朝唐子珩回了个笑,继续嚼着嘴中的菜梗。如她所料,不出半刻,肚子就闹了起来,火烧火燎地痛。干呕两声,一张假面转瞬苍白如纸,她蜷缩着,纤细的脖颈后霎时间蒙上层细汗。
“唐姑娘?唐姑娘你怎么了?”唐子珩瞧事态不对,往前倾倾身子,又朝郭管事打了眼色。
骆荀本因唐子珩的目光而心生薄怒,正烦唐念依又仗着姿色给他惹事,却见她这时难过不似假装,一手拦住郭管事凑近的身子,“唐念依,怎么了?”
唐念依一头靠在骆荀肩畔,牵了他的手,“难受骆哥哥,奴家想吐。”
骆荀被一句称呼哄得软了心肠,拇指拭去她鼻尖的汗,莫非两口吃坏了肚子?“腹中难受?走,带你”
唐念依紧接着又干呕一声,也吐不出什么出来,小腹如刀搅,喉咙阵阵痉挛瑟缩。
唐子珩已经缓缓从对侧挪到唐念依身畔,他向骆荀轻声道,“在下自小患病,久病成医,略通岐黄,何不让唐某为唐姑娘诊治一二?”
若说略懂,骆荀也能说自己略懂,他瞧唐子珩就是无端不爽,刚想拒绝,却被唐念依接下,“那便有劳唐公子了。”
她伸出一截素白手腕,嫩肉匀称喜人,是肉眼能辨的温软。唐子珩喉头莫名一紧,将五指搭了上去。接触仅是浅浅一瞬,唐子珩甚至没机会体味出什么,唐念依兀然朝前扑了一小截,柔荑向里一缩,便折了回去。
紧接着便是连延不断的干呕,她被骆荀扶着腰,强撑着站了起来,却抖着朝斜前方落去。
唐子珩没有多想,将她接入双臂之间,虚虚扶着。骆荀的手仍搭在唐念依的腰间,他的眸色却骤然一暗。
这个女人!
唐念依朝唐子珩推拒几下,揉乱了他的衣衫,最终还是倒入骆荀怀里,她朝唐子珩挤出个苦兮兮的笑,“万分抱歉骆哥哥,你带奴家去外间去吧,奴家想吐急了,免得污了唐公子的眼。”
骆荀咬牙应下,将她横抱起,唐念依顺势拎了随身的包裹放在腹间,任骆荀一路抱着她到酒家外。
唐念依硬是将骆荀带到方才偷瞧过的车舆处,她抱着从小二那借来的盆,终于吐出些绿叶菜,用清水漱了漱口。
她缓了过来,扯着骆荀的袖摆,往小童那处一指,“救救他。”
只见小吏刚净了盂缸,一手提溜着这物,一手还端着碗水,打开车门后取出碗筷、递入两件物什,嘴中骂骂咧咧道,“您就是我的小祖宗,一路上都得伺候着,本大人说来也算是个芝麻小馆,到头来落得这种差事。”
小童还嚼着最后一口饭,趁小吏不备,将用完饭的碗箸朝外一扔。碗打了个转落在车轴上,筷子却飞入草堆里斜插着。
小吏急了,挥手就想打他,小童咧开嘴就哭,“呜呜呜——你们是坏人,救命啊!救命啊!”
“你要是我的儿,看我不把你屁股抽开花。”小吏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将他重新锁入车驾内。
骆荀看完闹剧,“救他作甚?”
唐念依憋着一口气,握了骆荀的手,似是下定决心,“他与骆姑娘何其相似,这些官差岂有好意。”
“美宁自小乖巧本分,怎能和这幼童相提并论?在下乃少侠,不是圣父,你求我救他,可是意图支开在下,让你得以勾引蜀山小少主唐子珩?”
唐念依深吸口气,将怀中包裹递给骆荀,“金蝉盘赠与少侠,望这恩义少侠切莫忘怀。”
骆荀听了这话,竟一时耳鸣,摒去周遭喧嚣他冷笑,“甚好,这番也算是在下帮你寻到归宿。”随后只取了包中金蝉盘,其余物什扔入唐念依怀中,甩袖离去。
唐念依仍远远唤道,“万望少侠切莫忘赠盘之恩。”
骆荀再未回头。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