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瘫坐在地上,惊惧地瞥向骆荀那双幽深冷峻的眸子,颤栗着,“贫道亦不知其去向。”

    唐念依将手伸入随身的布包里,触到一圆盘状的硬物。

    只是现在,还不能取出它。

    “骆姑娘在观中住了多久?”唐念依抚着俘鬼剑的木托,打量道观上下,“三位姐姐可知她何日何时离开?”

    豆眉妇人不知势态轻重,摸出把瓜子在嘴边闲嗑,“前日或是大前日,记不大清了。”

    黄道师眼皮不住地跳。

    骆美宁若是大前日便离开此坳,那就是放鱼归海,还能捞得着个啥?

    唐念依看向骆荀,“道观外有阵法,骆姑娘对此可有研究?”

    骆荀紧抿着唇,默然半晌才道,“不曾学过。”

    “前些日子,村中人来观外求道师收鬼,伊三水带着骆美宁那丫头出去做了几日样子,带回来不少贡品咧。”豆眉妇人看看唐念依,又瞧瞧骆荀,眉眼中带上几分春色,“爷你可真有眼光,这次带回来的可不输逃出的那二个。”

    黄道师心头滴血,一个鲤鱼打挺自地面起身,拽住了妇人的衣领,“你说甚?贫道走前不是千般叮嘱过,村中若有事相求,不可令她二人去办么?”

    骆美宁与伊三水二女,皆是他在途中偶遇。

    不知根不知底,也不曾有过聘娶之礼。只是单纯哄入道观中,说起来只是“宾客”的身份,怎能将观中之事交付?

    与她们的好事尚且一件没成,反遭如此祸患。

    见黄道师生气,妇人忙变了脸色,赔笑道,“老爷,那二位又不是趁着为村中办事的档口走的,办了事后又在坳中留了几日,好么。”

    唐念依循着骆荀的脸色插话,“既然如此,翻看些观中痕迹,说不定能有些头绪。”

    这道观若想进出并不容易,不似程时茂那般被劫持,骆美宁的失踪,很可能是出于主动。

    骆荀盯着唐念依,应道,“有理。”

    如今,黄道师小命之存续得看骆荀眼色,他赶忙领着骆荀入殿内探查。

    不看不知,一看便是七窍生烟。

    香台上供的经丢了干净,就连香都被顺走大半,二侧梁上垂落的黄幡也被一并卷走,留下些装饰的红布还稀稀寥寥地挂着。

    “殿中物什丢了如此之多,你几人居然不知?”黄道师撇向豆眉妇人,出口急切。

    “平日里这些事儿都是道师爷您在管,妾身能知道些什么。”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认栽。

    黄道师按下怒火,摆摆手,示意妻妾几个散去。

    唐念依指着殿中凹陷处,“道师这儿怕不是遭了贼,就凭二个姑娘定不能将丹炉也一并顺走。”

    黄道师瞟了两阶下的圆台,松了口气,“害,这炉子百八十年前就没了,早是祖师辈的事儿了。”

    “观中无炉?”当世道师建观哪有无炉的,这晓畅精怪鬼神之说的道师在人间立足,凭的就是捉鬼画符、体悟炼丹。

    “陈年旧事了。”

    既然还未到手的美人要听,黄道师也不介意边清理大殿,边说些江湖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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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传,百年多前,朝廷为筹备南征的军需银两,走起一宗不大上得了台面的勾当——摸金,也就是盗墓取财。

    这摸金不比其他,相较衙门捕快还要危险许多,愿投身者,大都好身手。除了官员武生,亦混入不少江湖中人,赚些银钱,也能借此求个仕途。

    为保摸金一事顺遂,朝中召下许多小有名气的道师作为监工,立下摸金一行之规矩,也能镇压墓中残魂野鬼。

    金银宝器、隋珠和璧,虽说南征一事最终不了了之,但前朝陵墓中的宝贝仍换作大笔钱财,得了国库充盈。

    同时,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亦被摸出,一如在江湖上兴起腥风血雨的《阴阳登仙大典》。

    本将继续在墓中蒙尘的书,无意间被黄道师上两代祖师爷相中。朝中之人只晓得古玩奇珍之贵,却不懂这些书的价值,祖师爷一求,便送予了他。

    武者初初尚且不知其意味,直到通读上下,才知叹为观止。

    ‘阴阳登仙’,指凡人能靠此典修身、炼丹服食,一旦练成,便可一日飞涨十年功,通阴阳、脱天命、得长生。

    祖师爷唯恐天资不足,便将此书与好友——一对不世出的侠侣,桃谷夫妇同享。

    可交往间,这书被夫妇二人的顽徒所见,她心生窥觊,朝众人讨要多次。

    桃谷夫妇察觉她用心不纯、心思不正,便再三拒绝。

    长年累月,心生怨恨,这厮竟然恼羞成怒,选一雨夜屠杀桃谷上下十余口人,连亲师、幼童都不放过,随后携《阴阳登仙大典》在江湖中多次生事。

    好在,血洗桃谷之夜,祖师爷有幸被召除妖,逃过一劫。

    可他知道《大典》有载:欲长生,必服仙丹。

    丹,他能炼,这妖女,必会寻上门来。

    他为自保,倾尽毕生所学,在观外立下结层五行八卦阵,又将丹炉推出阵外,附言之,另请高明。

    听罢,唐念依轻声笑了起来,“不就是怕死?”

    “美人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黄道师微微摆头,“贫道那祖师爷,可是贤德兼备、良善之人,观外立阵,为的是少起冲突,亦绝了那妖女成仙的可能。”

    “后来呢?”

    “后来啊,”黄道师下意识便答,说出口才发现,出声询问之人竟是骆荀。

    “后来,不足两年就没了妖女的传言,许是被江湖侠士诛杀了吧至于那仙典”黄道师朝骆荀挤眉弄眼道,“不就在您师尊的墓中么?”

    骆荀展眉,负手而立,“故事破绽许多,难怪是传言。”

    “少侠,此话何解?”听着骆荀的声儿,唐念依心头微动,“奴家瞧着挺真。”

    “那妖女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有说她姿容昳丽,还是少女年岁,好似叫做甘棠。”

    “呵,”骆荀嗤笑一声,“少女年岁,一夜屠桃谷满门?且不论她武功高低,只说桃谷江湖地位,如今,仍有吹嘘桃谷轻功、体术、易容术者众,侧证夫妇二人武艺之卓绝。”

    “若有传言,骆荀一夜屠万仞山全宗,可有人信?”

    唐念依只觉喉头略有酸涩感,隐隐咬唇,偏头不接此话。

    黄道师倒是念及他与程家数百私兵的战绩,不由道,“贫道还是信的。”

    “就依你所说,她若有这能耐,又怎会在两年间被江湖杂碎诛杀?”

    黄道师讷讷颔首,又听唐念依细声应道,“许是练那仙典走火入魔也说不定。”

    “见了这不靠谱的假道,你还信成仙?”骆荀本想嘲讽她二句,却见她那一双美目,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只留淡淡惆怅。

    “奴家是不信的。”偏过脸,唐念依将眸光投向原本置放丹炉的石阶下,“吃几枚药丹便想成仙,未免太过荒唐。”

    几人在道观中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些二女穿过的衣裳,半分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骆荀沉下脸,修长的脖子绷得死紧,“既然如此,在下也无呆下去的道理,告辞。”

    说着,便信步跨出大殿,朝观外走去。

    唐念依望了望昏沉的天色,赶忙上前两步,拉住骆荀的袖摆,“少侠,天色已晚,何不用过饭再走?”

    骆荀抽出窄袖,不愉道,“师妹要紧。”

    她呼吸一窒,这二人还真是有意的模样,亦或是说,骆荀单相思。

    唐念依复前行一步,拦在骆荀身前,“骆姑娘她既是自行离去,便不大会遇到险情。”再朝黄道师粲然一笑,“道师爷,奴家可有理?”

    黄道师连忙帮腔,“有理有理,用过夕餐,贫道随少侠一路出坳,问问村中群民,说不定能有些头绪。”

    骆荀沉吟片刻,终是应下。

    要说这黄道师,还真是百无禁忌。

    豆眉妇人张罗饭食摆上,好酒好肉,有咸有甜,花样繁多。真要相较,比那些个小小乡绅地主还要富庶些,怪不得能留下些妻妾在观中。

    道师将位首留给骆荀,紧挨着他,携妻妾众人坐在下位。

    三女俱想争抢骆荀另一侧的位置,唐念依趁她几人较劲,施施然坐下,惹得众人青眼。

    那些个妻妾,找些拙劣的借口,一个个争相给骆荀敬酒。

    席间,唐念依自己未进几口水粮,却不住地给骆荀夹菜,给他那盏一再满上,即使骆荀推拒也无用。

    黄道师只道这番是挖坑给自己埋了,醋意丛生,一连饮下好几壶烈酒。

    待到酒足饭饱、杯盘狼藉,一桌人只有唐念依和骆荀还算清醒。

    她执起一杯与骆荀身前瓷盏相碰,“少侠,奴家一介孤女,身似浮萍,林中多蒙少侠相救,敬您一杯。”

    言罢,唐念依将酒水一饮而尽。

    骆荀却只托着杯静静地瞧着她。

    酒水下肚,唐念依两颊飞上一片樱红,眸光也感性许多。

    她蹙着眉,声调多有些委屈,“哎少侠还在与奴家置气么?”

    一咬牙,伸手便去夺骆荀手中的酒盏,“那奴家便替少侠饮下此杯,还望少侠不再介怀。”

    骆荀避开唐念依递出的柔荑,将酒盏置于嘴边,一饮而尽。“告辞,有缘再会。”

    该是醉了,本该离去的骆荀却蹒跚着步子走往静室,唐念依似是放心不下,起身随他而去。

    半刻,黄道师从宴桌上缓缓支起身,灌下大壶烈酒,开始收拾碗盘。

    他知道,与骆荀的美人之争,输了。

    罢了,骆美宁初时确是被他掳走,待会儿去问问村民,说不定能知道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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