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寒转暖后,天一日比一日亮得早,林中晨雾浓浓,亮色穿叶光似霰。

    露水凝在叶面儿上,汇成一团、匆匆坠下,越过衣衫滴入脖颈,黄道师被惊得弹起。

    骆荀半倚着树身,敛着眸子,呼吸平稳,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唐念依仍与昨夜入睡的姿势一般无二,卷成一团,若篆愁君负壳。

    黄道师冻得慌,睡眼惺忪间,探向看似燃尽的火堆。

    仍有余温。

    拨开内里,添些枯枝干叶,柴近火星,又重新燃起。

    烤干了微湿的道袍,黄道师仰面,摊手伸展开别扭了一夜的身子,两眼正对上条盘在虬干上的竹叶青。

    苔色长蛇足有两寸半长,彻底将黄道师吓醒。

    不知作何想,他就近耸了耸身畔的唐念依,“美人儿,有蛇。”

    “呀——又有蛇?”唐念依掐着嗓子,双手朝外一推,恰恰击中黄道师面上的伤处。

    短短两日便受三拳,甭看这小姑娘娇娇弱弱的身子,使起力来竟不输庄家汗。

    连退三步,黄道师欲哭无泪,哑口干嗓地唤了一句,“疼。”

    惊叫声唤醒一旁的骆荀,他与唐念依同时同刻朝树梢那侧瞟去。

    未见有何物。

    “没看见有蛇啊,你二位尽拿奴家开玩笑。”唐念依微微撅起檀口,又朝四周仔细打量一番。“道师怕不是整日与鬼怪虫兽打交道,魇着了。”

    黄道师揉揉眼角,再看头顶那处,仅仅是几片颜色微凉的落叶搭在枝干上。

    许是眼前蒙着物,真就看错了呢,“害,脸上遭这些难,眼花得很。”

    唯有骆荀未置一词。

    方才误给了黄道师一拳,唐念依面上蒙了层歉意,“道师,都怨奴家失手。”

    黄道师觉着,他与骆荀如今算得上情敌——既然都对唐念依有意,就该各凭本事。

    他虽输在容貌长相,可却是疼人的性子,比骆荀更解风情。

    这么一想,黄道师忽觉得自己有一争之力,于是靠到唐念依三寸近处,“美人儿,来帮贫道看看可需上些药粉?”

    要说他面上的伤,着实有些重。

    即使骆荀与她都收着力道,同一处接连挨上三拳也足够他喝上一壶。

    唐念依又凑近了些,左右瞧看道,“道师这伤在面上,多了几分气概。”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道师,您的药在何处?”,唐念依语罢便起身去寻药,顺便将骆荀的形容揽入眼角;好一张黑脸!

    她深知,与黄道师之间的暧昧不能太过,也不能不及。

    用的好了,此人就是她拉近骆荀的一大利器。

    攥着手,心中不是滋味,百年前入丹炉焚身的余恨,说不清、道不明。

    斯人已逝,师债徒偿。

    这些利用,唐念依无愧,黄道师受之有理。

    黄道师打的什么算盘,唐念依一清二楚。

    想借着她的愧疚上道儿?痴心妄想。

    见他难掩得意,飘飘然道,“就在水瓢旁的黄布袋子里。”

    如他所言,唐念依摸出瓷瓶。

    黄道师往前送出一张脸,本以为是美人服侍着涂药抹粉,却见唐念依款步至骆荀身前,柔着声儿,“少侠,奴家与黄道师之间总归是授受不清,这药您就帮帮奴家,给黄道师上了吧。”

    语罢,将瓷瓶递入骆荀手中,二人指尖相蹭,骆荀眼皮一跳。

    黄道师朝骆荀看去,四目相对,他忙摆摆手,“抹药这事儿贫道自己来、自己来。”

    骆荀一言不发,拔了瓶塞,径直朝黄道师走去。

    气势逼人,黄道师连连后撤,最终被骆荀逼无可退,抵在树身前。

    只见骆荀将药粉全洒在黄道师的脸上,遇着那薄薄的一层汗,黄粉化成稀汤,多少有些顺着眼缝流入。

    黄道师默泪:“都是男人,两相生厌。”

    唐念依行至骆荀身侧,焦急看向黄道师,问道,“好些了么?”

    好个屁,如今疼的不光是脸一处,药粉入眼,辣得慌。

    又恐骆荀置气,黄道师只能委屈自己,“或许。”

    “哼。”骆荀轻哼一声,“道师之伤已入皮里。若想痊愈,需内外兼治、双管齐下,早日入坳才是。”

    “有理、有理。”黄道师连连应道。

    入坳,还了他师妹,得一唐念依这样又风情的美人儿,根本不亏。

    虽说他与唐念依八字未有一撇,可入了阵中,男女之事成与不成,只是时间问题。

    黄道师有的是耐心,坳中的娇妻美妾,都是这么磨来的。

    三人仍按程府外驾马的法子,骆荀同黄道师共乘,唐念依独往,几人各怀心思。

    还是太慢了,唐念依骑着马,心中急躁。

    入坳,意味着骆荀寻回小师妹,也意味着他即将回返万仞山。

    万仞山,她必须得去。

    乌金匣中的《阴阳登仙大典》,她势在必得——这书里,字字均是她百年前流过的血泪所成。

    泣血为书,桃谷中那么多条人命,此恨不报,她又怎能善善终了?

    如今,武林上下皆知,骆杭年前病逝后,将乌金匣并骨灰一路带入祖师冢内。

    更何况,觊觎此典者不止是些莽夫,还有当今圣上——手握天下权,耄耋之年欲破天命。

    万仞山祖师冢由历代掌门建成,五百年传承,甚至比王朝年岁都长,其内机关阵阵、固若金汤。

    此冢入冢容易,出冢却需掌门令;

    更何况乌金匣牢不可破,唯有掌门匙才能打开。

    在骆杭的师弟骆舟与徒弟骆荀之中,她选定了骆荀。

    直觉告诉她,取《阴阳登仙大典》的关键,在骆荀身上。

    但,单凭这二日相处,骆荀若是真信了她,便是天大的笑话。

    赖上黄道师的借口,她自己都嫌拙劣,又怎能转而找上骆荀?

    骆荀这人,单从表面上看,剑道魁首、风姿卓绝、俊逸无双。

    透过这些,他又是个君子,行正坐直、谨守诺言、细心如发。

    江湖之中,当属完美。

    就连自己这老妖精都隐隐动心,若说他与师妹骆美宁只间没什么纠葛,她是不信的。

    如果她仍想走勾心之法,还需击碎他与师妹自小以来的情谊。

    唐念依对脸面,有十足的信心,却也畏惧真情。

    她巴不得骆荀是与黄道师一般之人,如若温存一夜便能讨些好处为报血海深仇,她愿将残生都委身于此。

    可他不是。

    真难

    约莫小半个时辰,三人穿林而出,便是无际的平田。

    “驭——”黄道师忙唤停身下之马,朝着天田垄之上的人家一指,“美人儿!这就是贫道的村儿。”

    果然,依他所言。

    平田两侧的农人见了马上的黄道师,纷纷停下手中之活,朝他鞠躬行礼,“道师,您回了。”

    黄道师一时拧直了腰杆,无比得意。

    在唐念依面前,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捋了捋山羊胡,朗声道,“贫道出游这几日可有什么事儿不曾?”

    把着犁头的年轻汉子笑开来,露出一口白牙,“道师虽出游去了,可仙姑也灵验着哩。”

    “仙姑?”

    “是啊,您坳中的两个仙姑帮我们除了鬼怪。”小年轻往远处河畔旁遥遥一指,“就那经常夜里在河边出现的水鬼,仙姑作法之后,再也不曾见过。”

    唐念依朝小年轻所指之处看去,那处尚有些白雾弥留,是魂魄入轮回后于人间的残余。

    黄道师暗道,定是观中的妻妾们搞的鬼。

    她们的斤两他心知肚明。

    招摇撞骗,与他的水准一般无二,可真论起捉鬼拿妖,她们是真真一窍不通。

    说着,小年轻快步直走,将田泥上放着的木篮子远远朝黄道师递去,“道师,村里的供奉已送去坳中,您游方归来,这馒头、糕点给您打打牙祭。”

    尽管心有疑虑,可村民孝敬的,黄道师哪有不接的道理,“好说、好说。”

    “此去可真凶险啊,您面上都被鬼怪弄成这般这二位是?”

    黄道师听他提起面上的丑事,连忙道,“这是吾友,万仞山剑道魁首,顶天立地的少侠骆荀。”

    小年轻哪里知道这个,不明觉厉,只是连连颔首,眼神却在唐念依脸上留恋许久。

    走前,唐念依留给他一个轻笑,惹得小年轻不由自主追马跟了两步。

    骆荀俱看在眼里,只觉她招摇。

    临近仓兜坳,黄道师也不着急了,两马并行,他不住地朝唐念依追着说话,“美人儿,贫道可不说假话,说有供奉、定有供奉。”

    “道师所言极是。”唐念依心中有事,嘴上随意打发着他。

    穿过小村,复行数十里,便是一处下行的小坡,小坡建有下行石阶,坡下则是三面环山的仓兜坳。

    一般道观建在半山腰,群峰拱卫。

    仓兜坳除不在半山腰外,建制与其余道观一般无二,三山群树环绕,头顶有山雾垂降。

    石阶之中立着一尊日晷。

    石阶之下,道门之前,便是结层五行八卦阵。

    八卦阵由黑白二色砖组成,铺满整个道门口;圆阵前方五面,立起五堵五色石墙,刻画了金、木、水、火、土五种图案。

    黄道师下马、仰头,面上挂着喜色,“今日亮堂,趁此势赶紧入阵。”

    唐念依与骆荀一左一右立在黄道师身后。

    唐念依答,“好。”

    马被留在观门口,黄道师说不必管它,自有村民来喂。

    “贫道正对的是北,身后为南。记好了,贫道报出方位与步数,你二人照走就是。”

    “北面三步。”

    “西南侧两步。”

    “东北两步半。”

    “西北三步。”

    黄道师打头阵,今日这天气、时辰俱佳。

    只用按照书中所写定式来入阵便成,他有意在唐念依面前显摆,走得极快,最后自火墙左侧出阵。

    糟了!

    黄道师一拍脑袋,出阵后才想起唐念依与他二人不同之处:女子步伐小,阵中需多行半步。

    哪次带女人回来他都记得嘱咐,独独这次忘了。

    阵中走失,即昼夜颠倒、目迷五色他急着转头去看唐念依的情况。

    哪知,唐念依已紧随骆荀出阵,见他看来,朝他盈盈一笑。

    骆荀拎着他的衣领朝前一放,“挡在门口作甚?”

    罢了,便去推开漆红色的观门。

    唐念依撇他一眼,想是救人心切,他面上紧紧绷着。

    黄道师心生疑惑,可一看观中景象,便觉急火攻心。

    他急急冲入观中,在院中剑架上绕行两圈,怒道,“贫道的降龙拂尘与俘鬼剑去哪儿了?”

    一体态丰腴、豆眉香腮的妇人闻声儿从正殿踏出,身后还随着两位面相相似的姐妹。

    她掐着嗓门,“哟,爷您可算回了!”

    “伊娘与骆娘呢?”

    “不知。”妇人一歪头,“该是跑了吧。”

    “跑了?”

    一时间,黄道师面上那伤又开始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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