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边唯剩唐念依与骆荀二人。
她拨了拨颊侧的青丝,这次倒是带着笑,柔声道,“少侠,今日逢乱,多亏你与黄道师二人。”末了,又添上一句,“奴家姓唐,名念依。”
骆荀不答,直接不搭理她。
唐念依毫不在意,她一瘸一拐,凑近拢起地面上的粗布,“剩下的就由奴家来收拾吧。”
骆荀仍不答,由着她独自抱着碎骨,缓步深入幽暗丛林。他火堆将高处的柴扒开,又添了些新木,静听炭火的扑簌声。
黄道师总算是解决完,骂骂咧咧地回到聚地。两边一瞧,“美人儿呢?”
骆荀反问他,“你知她姓甚名谁?”
黄道师支吾一阵,“姓唐?叫啥廿几来着”
“廿一。”
“哦。”
沉默片晌,黄道师一拍脑袋,“谁问你她叫什么了,这昏天黑地的,你就让她一人”
骆荀补充,“她去处理残骨了。”
“娘咧,娇滴滴的姑娘家,今日才遭、遭”黄道师憋了半刻,也说不出个具体的词儿,一跺脚,“罢了,贫道去寻寻。”
支在火堆周围的木枝烧成了灰,顶上刚摆的新木腾地跃入火心。
“你不去,”骆荀悠悠起身,“我去。”
骆荀的鼻子自小就灵。日中,嗅过唐念依的血味后就不曾忘。顺着清谈的味儿越走越远,逐渐离聚地几里之遥。
有些事儿,乍看合理,细想却不大对劲。若说怕大虫夜袭,埋骨处离远些也说得过去。可,惧怕大虫之女,又怎敢一人行在郊外?
沉沉的夜如未化开的浓墨,叶上粘着虫鸣,尖尖细细,多少有些凄厉。缓缓又行几步,终于闻到黄道师口中的那缕“女儿香”。
骆荀无端觉着此女定非善类,若能抓到把柄,便能一举拿下。兴冲冲地来,脚步却只能猛地踏入泥地中。
圆月映水,波光粼粼绰绰。
月色如银,人儿袅袅婷婷。
骆荀那心跳得厉害。
她居然在河里洗澡!光天化月、荒郊野外,她居然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
脚上的伤不疼了么?
一阵担惊受怕;自己倘若真在冒然间闯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未来得及庆幸他躲得及时,就见藏身的树弯上游下一只竹叶青。豆大的眼盯着他看了半晌,似是怵于他的气势,反而飞下树杈朝河里游去。
一般而言,蛇对人没有敌意。可这细细绿绿的一条,是蛇类中毒性强、防备也强的一种。大抵是自己之前的一番动作惊醒了它,此刻鼓鼓的袋囊里怕是盛满了毒液。
那唐姓的蠢女人完全没觉察,甚至哼着山歌,翘起她那只凝滑匀称的腿儿。玉石般的足露出水面,只听她疼出细细呻口今,很可能在拨弄今午的伤处。
好家伙,血腥味一激,那竹叶青仿佛磕了猛药一般,朝河中射去。
——没时间多想,救还是不救?
骆荀咬咬牙,抽出腰畔的斩缚,远远朝竹叶青的前路急急一掷。利刃入土的巨响,吓得唐念依一个哆嗦,惊叫一声,立起身子、回首朝骆荀看去。
四目相对,骆荀也没来得及闭眼。心中气道:蠢女人,连遮掩都不会。
她愣了半晌,才忙掀起河中的流水,欲用水花挡住他的视线。可这河水又透又亮,月色一照,更显得娇俏。
意料之中,这人儿又是放肆的哭,“呜呜呜——”她一面蹲一面退,河水并不湍急,却也不浅,掌握不好力度,翻身跌入其中。
思及她脚上还有伤,骆荀只好前去拉她。
她却浮出水面往对岸不停地退,嘴中边哭边叫,“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好家伙,此女竟以为自己要杀她?
“你”骆荀叹出口气,连忙改口道,“唐姑娘莫要误会,出剑是为斩毒蛇,并非并非要加害于姑娘。”
唐念依已顾不上仪态,她慌乱地拆掉发簪、将长发拢在胸前作遮挡,随后指了指岸边的斩缚。“少侠莫诓骗奴家,哪里有蛇?”
转头一看,一柄孤剑没入泥中。
是啊,哪里有蛇?
让它逃了。
骆荀又将手收作拳,耐着性子道,“唐姑娘还是早些起身才是,一剑不曾斩下毒蛇,只恐再生祸患。”
唐念依面上那表情又是惊惧又是怀疑,“真有蛇?”
“不骗你。”
唐念依左右看看,哆嗦着直起身。湿发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
骆荀觉得鼻腔一热,蓦地转身,抽起斩缚。这还是他第一次看简直不忍深思!拔腿就想跑,又听身后的人娇娇道,“少、少侠莫慌着走奴家、奴家有些害怕~”
终是忍不住,鼻尖淌下些血花。“快穿衣!”骆荀几乎是吼出了声。
唐念依又委屈了,噎着哭腔,“是”
哎,脑仁疼。骆荀仰头看着挂在空中的圆月,心里默背起《大学》——知止而后有定,此前只觉得是屁话,不净心怎练得了剑?
现在想来,着实精妙。
被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儿折磨了个遍,骆荀才听到她怯怯的一句,“少侠好了。”拿出怀中的帕子,狠狠地擦了擦鼻尖,甜腻腻的香味涌上——帕子也是她的!用完了甜糕,却没来得及还。
他咬牙切齿,根本不敢回头,“走了。”
“是。”
一路无言,只有他将枯枝踩得咔咔乱响的声儿。
忽的,唐念依停下了步子,“少侠。”
骆荀心中百转千回,此女似乎对他有意难道是要令他负责?
唐念依见他仍往前走着,又唤了一声,“骆少侠。”
“什么?”骆荀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了些。
“您先去吧,奴家在此呆一会儿。”
骆荀骤然回首,“此处危险,你一人怎”
只见唐念依将手抚着肩后,撇开脸,截住他的话,声儿也越来越小,“奴家、奴家的小兜儿不曾系好。”
小兜儿是什么?骆荀正想问,就瞥见她手中拎着的水红色线头。面上腾地又红了,烧得慌。
他梗着嗓子,“你穿!我不看就是。”
“可可奴家的散发未干,这模样,总不能让别人看了去。”
‘总不能让别人看了去。’——此话一遍又一遍在骆荀脑子里回响着,怎么琢磨,都有无穷深意。
“您快回去吧,也给黄道师报个平安。此处离火堆也不算远,万一有些什么,奴家一唤您就能听到。”唐念依将骆荀往前推了推。“这里有块木桩子,奴家稍坐片刻,梳完发就回。”
带着湿意的手心贴在他的小臂上,骆荀迷迷糊糊就随了她的话,朝火堆独自走回。
待骆荀没了影儿,唐念依朝身旁的树梢递出素手。
手指微勾,叶丛中探出一嫩绿的小脑袋,蛇芯子扫在她的掌心。唐念依摸了摸它的额间,“多谢了。”
打完招呼,她将裹着碎骨的包在树墩前展开,挑出一块烧好的木炭。
又自泥地上挑了两片合适的树皮,以木炭在其上分别写道;沐一真人、无上道君。
牌位将将立在树墩上,她散开袖中的缎布包,抓小把碎米、三颗红枣、一盏清水供在牌位之前。再在树墩南面劈开小片空地,画上一不封口的圆,装水的葫芦置于圆内,葫嘴正对缺口。
绕行三圈,唐念依轻声道,“祈请沐一真人、无上道君无量神通加持。望十方三世有缘众生、残魂野鬼,来此受用供奉。”
遂念诵三次《往生救苦灭罪经》,“愿传此经玄妙之法,渡未入轮回者众,不求福德功德、弟子甘棠惟求果腹。”
将粗布上的残骨埋入土内,唐念依看着道道白雾涌入葫芦口。直至装满,她才塞上盖,摇晃半晌再重新拨开木塞。
圆孔凑到鼻头,将其中白雾吸尽。
她挑开脚踝的纱布,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这才撤下沐一真人与无上道君的牌位,掰碎后和了些枯枝,用粗布的反面包住,埋入另一侧的土中。“此番仓促设坛,万望沐一真人、无量道君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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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荀慢慢踱着步,甫一离开唐念依,他脑子便清醒了。瞧见远处黄道师恍惚的倒影,忽而间想起唐念依曾对黄道师说过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
——“道师脚上的药可是你”
恍若凉水淋头,骆荀不曾指望湖安城茶棚中人说的是真事。可无风不起浪,此女对男人若没有几分手段,怎能在程府那种院子里立住跟脚?
看他这思前想后的样子,真不争气!甚至还怀疑她是什么朝廷、门派遣来的奸细。
骆荀重新板起脸来,但愿她只喜欢勾男人。
黄道师倚在草地上,再次迎来少侠的怒容,心中嘀咕;又咋了?奈何他心中仍挂念着唐念依,还是硬着头皮询问,“美人儿呢?”
片刻缄默,骆荀在火堆前坐下,缓缓答曰,“出恭去了。”
“莫不是今日误用了饭食?”黄道师的眉眼瘪成了只苦瓜,“少侠感觉如何?”
“好得很。”骆荀呛道。
黄道师心忖,年纪轻轻、爱动肝火可不妙。又见他鼻下隐隐有血迹。
莫非是遇上敌手?黄道师从草堆上一跃而起,“是程家的私兵又追来了?”
“非也。”
“那少侠鼻下的血迹是怎么回事?”见他不答,黄道师联系前后又一琢磨,越想越离谱。昊天上神哩!这少侠胃口可真重。
明知四周没人,黄道师却仍悄摸摸地凑近,悄摸摸地问,“那味儿可好闻?”
骆荀再也忍不了,朝着黄道师面门上又是一拳,“你这假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黄道师疼得眼冒金星,暗暗骂道,伪君子!还不是你说美人出恭去了。自己揽下美差,不许他去寻人,还不许他乱想不成?
又怕小命不保,赶紧转头道歉,“全是贫道胡言!”
唐念依已然立在他身后,悠悠问道,“胡言甚么?”
“美人儿,你回了!”黄道师四下一看,哪里还有骆荀的影子?
“少侠他人呢?”
“不知。”
“您脸上?”
“哎,人老了,夜里暗、眼长刺,摔到石头上了。”
唐念依偷笑,那么明显的骨节印,还摔石头上,真会编。黄道师拿布浸了些凉水,盖在面上,仍旧忍不住问唐念依,“方才骆荀去找你,都说了些啥?”
只见美人面上瞬间飞红,就连两只耳朵都盈满了血色。她娇滴滴地将脑袋埋入双臂中,那声儿又羞又气,“奴家先睡了。”
瑶池金母!他猜对了,这骆荀爱好奇葩,只怕是被揭露心思、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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