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钺将宇文星辰的情绪波动看在眼里。

    他当然知道太子这么着急找自己出来是什么原因。

    太子无非就是想确认赤羽令主是否会效忠于他而已。

    自今日自己表面立场过后,想来太子往后在应付朝中那些牛鬼蛇神时,应该会更有底气一些。

    为了使其更加安心,能把找自己的精力去用在筹谋其他更加重要的事情上面,林钺又朝他抛了一颗定心丸。

    林钺道“国宴过后恐会大乱,但太子无需担忧,有臣在……”

    宇文星辰有些惊讶,“先生已经知道了?”

    林钺点头。

    那日在宫中与凤翎长公主短暂聚首时,长公主已简明扼要的把眼下金陵的局势跟他说清楚了。

    长公主说,皇上龙体初愈,恐夜长梦多便决定在国宴当日当着诸王友邦的面传位与太子。

    太子这三年小心翼翼,勤勤勉勉礼贤下士,上敬皇天后土,下礼黎民百姓。

    饶是赵后等人对他如何多心留意,也难以在他身上纠出什么过错来。

    故而,即便赵后已拉拢了过半朝臣,想废太子转立四皇子为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今景丰帝已恢复神智,只等国宴一至便可顺理成章退位让太子登基,没有比这更加顺理成章的了。

    宇文星辰却担心……

    “若赵氏效仿幽王起兵造反,只怕我手中的兵力…”

    “殿下。”不等他说完,就被林钺打断。

    “殿下是明日天子,即是天子,你就不能说这个字。”

    宇文星辰一怔。

    “宇文皇室历代先祖在看着你,文武百官在看着你,天下子民更是在看着你。你就算是怕…”

    林钺一字一顿,字字郑重,“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说的这般笃定稳重,明明只一个人孤身站在这里,宇文星辰却从他的话音里听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莫名的,宇文星辰有了底气。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

    又顿住,改口道“孤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

    简单的自称转变,令林钺微微地颔了颔首。

    天子当无惧。

    无惧任何人,包括赤羽令主。

    “殿下。”林钺指着石室那头的方向问宇文星辰,“不知这石室里的机关是谁设的?”

    无论是那太极图还是赤乌符盘都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想来设置这机关的人一定是和灵贶星逻有关才对。

    宇文星辰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也不打算隐瞒,直言道“就是医治好我父皇的那位杜先生。”

    “杜千城”

    宇文星辰点头,“先生知道他”

    林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不知殿下可知悉此人的来历”

    “这……”宇文星辰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知。”

    林钺奇怪不已,道“殿下不知他的来历,就敢让他替皇上医治问诊”

    怎么想都不对吧?

    闻言,宇文星辰又是一顿静默。

    他们一起长大,林钺最是熟悉他不过。

    一看他露出这种表情,林钺就知道是真的另有隐情。

    “殿下。”林钺唤着他半跪下来。

    宇文星辰大惊失色!

    “先生!快快请起。”

    赤羽令主见天子不跪,如何能跪他。

    林钺挡下他欲来搀扶的手,不但不起,反还将右手举起,中指与食指并拢指天起誓。

    “臣以性命担保,此生绝不负殿下!臣一定竭尽所能,倾其所有,助殿下荣登大宝!”

    “所以,”林钺立下保证后,重新开口,“殿下请信我、请坦诚于我。”

    宇文星辰目光闪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身为储君,诸如此类的话宇文星辰不是没有听过,但他从未见过这般虔诚的目光。

    仿佛这一刹那,便是他说他想要天上的月亮,这人也能替他摘来亲手奉上。

    难到这便是赤羽令主与帝王的牵绊吗?

    孤何德何能…

    “好。”他说。

    林钺这才缓缓起身,问道“有关于此人的一切还请殿下如实相告。”

    宇文星辰道“不是有意隐瞒先生,只是孤对其也知之甚少,只是…”

    他顿住,林钺继续追问。

    “只是什么?”

    “只是孤从□□皇帝手记上得知,此人居然和百年前的灵贶星逻长得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林钺冷静自持的表情瞬间崩裂,讶异道“一模一样”

    宇文星辰点头,肯定道“正是。”

    “那他是何人引荐的”

    “无人引荐。”宇文星辰答道。

    “自父皇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之后,孤便四下张贴求医皇榜,久等无音讯…

    “直到前段时间,官兵来报有人揭了皇榜,孤就命人把揭榜之人带来瞧瞧。没想到……”宇文星辰口气有些唏嘘,叹道“孤也很是诧异。”

    林钺安静的听着,不接话不表态。

    宇文星辰继续道“起初,孤以为他就是赤羽令主。”

    “哦”林钺抬眸,似乎明白了什么,问“所以那日琼花宴上,殿下吹奏那支驭妖曲就是为了试探他的?”

    想起那日害得这人口吐鲜血昏迷了三日,宇文星辰眼中浮起一丝愧色,叹道“正是。”

    好在林钺并不在意。

    听完宇文星辰的话后,林钺安静的凝眉沉思了起来。

    这就奇怪了……

    他暗道

    □□皇帝时期距近也快百年光景。

    花会谢,人会老,天地万物都有自己规律,谁能躲得过岁月的侵蚀。

    观那姓杜的左右也才三十岁上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是和□□皇帝一个年纪的人才对。

    难不成只是单纯长得像

    这一念头刚一冒出又即刻被林钺按下。

    不可能。

    若这样的话他又是如何造的出这些只有赤羽令主才懂的机关

    若他真的就是灵贶星逻,难道说,他真的道行高深到已然跳出了轮回

    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既能不受生老病死之苦,那想来区区镇妖鬼蛊也不会对他的人身安全造成什么危害才是。

    那他当年又为何要离开

    他和□□皇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身为赤羽令主,我的另外一条出路又是不是就在他的身上

    一个个疑问盘绕在林钺的心头。

    看来,他必须得亲自去会会这姓杜的了。

    离宫时已是半夜。

    宇文星辰轻装送他行至宫门。

    离别之际,宇文星辰屏退随行在他左右的卫临,欲与林钺单独交谈几句。

    见其眉头紧锁,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言湮于唇齿。

    林钺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这一走又会寻不得踪影,便笑了笑主动道:“我暂时都会住在九回宫燕王阁,若殿下有事找我,随时派人来传唤就是。”

    没想到,听他亲口作完这一保后,宇文星辰仍是心事重重。

    脸上的愈色甚至比刚才更甚。

    林钺疑惑的歪了歪头,“殿下还有什么心事吗?”

    宇文星辰脸上露出点难堪来。

    忍了又忍,忍不住点头道:“说来孤前些日子听过一些关于先生与燕世子…你二人之间的传闻”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往下说的样子,面色十分为难。

    思考良久他决定咽下,重新叹道:“想来只是空穴来风罢了,先生怎会”

    “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林钺知道他要说什么,果断的打断他的话,同时还大大方方地道:“我对燕世子的确是有些偏爱的。”

    宇文星辰愣住。

    且看他语气十分诚恳不像说笑的样子,宇文星辰不禁有些忐忑。

    “先生”

    “嗯?”

    宇文星辰叹声道:“先生,从前孤有一位故人对孤说过这样一句话…”欲言又止。

    林钺虽然莫名却仍道:“殿下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宇文星辰道:“孤那位故人曾对孤说过,出现在别人面前要像一件礼物,而非一场浩劫。”

    林钺怔住。

    宇文星辰缓缓地继续:“先生可曾想过,先生于燕世子而言,是礼物?还是浩劫?”

    顷刻间,回忆排山倒海袭来。

    记忆中。

    两个半大少年魂不守舍的走在嘈杂的街头。

    这两个少年正是私自出宫的林钺和宇文星辰。

    就在刚刚,他们才看完一场“人鬼情未了”的戏文。

    戏文里讲的是一个女鬼爱上了书生,最后害得书生不能寿终正寝,早早丢了性命。

    实打实的悲剧。

    故事情节很是俗套,奈何扮演女鬼和书生的那两位是金陵有名的角儿,有让人情不自禁入跟着入戏的本事。

    故而,最后书生之死,着实伤了他们幼小且单纯的心灵。

    走着走着,宇文星辰忽然开口道:“阿钺,如果你是那女鬼,若是提前知道自己会害死书生,那你还会和他在一起吗?”

    林钺眉毛拧成团,好生想了片刻,最终还是默默地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吧。”

    “哦?”宇文星辰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星辰表兄。”林钺难得一本正经,“我觉得吧…出现在别人面前时,该像一件礼物,而不是一场浩劫。倘若我的出现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话,那我宁愿不要这种相遇。”

    思及这起往事,林钺脸上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之意。

    老实说,若非今日宇文星辰提起,他都忘了自己从前还说过这样的话。

    简直天真可笑。

    却又不失他那颗处处为人着想的赤子之心。

    道理他懂,宇文星辰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也懂。

    当年长公主也曾说过,成为赤羽令主后就不能离开长翼山太远太久。

    林钺用了近三年的光景与之磨合,才使得体内的蛊王安生听话。

    可饶是这样,他每隔一段时日也得回长翼山一趟。

    地宫里那些活尸体内的蛊虫,若是长时间没有蛊王的震慑安抚难免就会躁动,容易引起鬼军暴动。

    如生暴动,那群家伙拆了地宫都还算轻的,就怕他们莫名其妙跑到外面伤人……

    届时才真是天下大乱!

    故而,林钺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

    无论飞得多高、多远,线头始终被拴在地宫里。

    翱翔于空时,看上去很是潇洒自由,实际仅自由在这方圆之间。

    因这一点,他甚至有后悔过。

    想来长公主是早预料到的,也准备好了说辞。

    她道:“以你的心性,皇权富贵,想必你也是不放在眼里的。至于我…那更不用说了,我自成为赤羽令主那一日起便没有想过此生会有善终。”

    “可是钺儿,你可曾想过若没有赤羽军,待他日你父皇退位,江山重重险阻,羽翼未丰的太子该以何为后盾为支撑?”

    林钺红着眼道:“若有贼子猖狂,孩儿定当全力以赴,护江山安稳!护天子无恙!“

    长公主用一种自不量力的眼神看着他,缓声道:“我承认你自小天赋极高,且得我后天栽培后,你的武力算得上精湛。可再是精湛,若只有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敌百万军师?”

    “天下英雄壮士何其多!又岂会是只有孩儿一人!”林钺反驳道。

    长公主道:“不说其他,但凡燕北西南有一处有心起兵,金陵如何应对?”

    “我…”林钺答不上来。

    是啊,若没有赤羽令主做后盾,羽翼未丰的太子又该如何?

    那是与他自小亲和的星辰表兄,更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

    他又该当如何?

    长公主这一番话没有一句重话,但又字字都在逼他。

    字字都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唯有舍他一人,江山才可安稳,辰儿才会无恙。

    容不得林钺自己选择。

    他是帝王杀人的刀,是江山安稳的盾。

    这如刀如盾的人生,如何能容得下他的私情爱欲。

    他从出生就注定了,他是为宇文星辰而活,就像长公主为先帝而活的那样。

    他都懂。

    也正因为懂,所以他才会摒弃理智,放任自己跟着内心真实感受去和燕长微拉扯暧昧。

    小世子病病歪歪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的……

    和他在一起,林钺不需要想以后。

    因为本就没有以后。

    换了任何人……

    他都不会。

    如今他重回人间,在燕长微身边的每时每日,镇妖鬼蛊被他抛之脑后。

    他难得的快活,且自在。

    渐渐忘了那阴森的地宫,也渐渐忘了那成千上万的活尸。

    他甚至有想过,想过在风口栈遇到燕长微,是不是老天爷怜惜他这五年来所受的苦难,而给他的奖励。

    那对于燕长微而言呢?

    与他的重逢究竟

    是劫或难亦又是一份礼物?

    林钺参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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