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典娜的购物清单还是个谜团,关于那几个品牌,袁助理倒是打听到一则消息,慌神地赶紧过来汇报。
潘殊荣眉头一紧,连骂几句蠢货,让人请把周怀岸上来喝茶,寒暄几番后,他也直奔主题。
“怀岸,听说你答应了那几个品牌展位资源和免费广告位。”
“你要知道,这原本并不是在预算范围内的。”潘殊荣把茶递过去,眯眼笑了笑。
周怀岸翘着二郎腿,登时放下来,摸了摸下巴,眼神流露几分迷惘,“我说过这话?”
对上潘殊荣的目光,他稍稍直了下身子,“潘叔,你也知道我这人爱喝酒,喝得不清醒时,就容易说胡话,估计就信口开河了,当不得真。”
潘殊荣捏着茶杯。
一句醉话,就把他跟人签合同的事轻轻掩过去。现在,倒是有人上赶着要主动合作。
他原本是想让周怀岸尝点苦头,没想到倒是让对方装疯卖傻打了个措手不及。
潘殊荣心里压着怒火,一时却也不能发作,笑了笑,“那这几个就算了,但是接下来的……”
“潘叔,放心,我喊人重新做了份方案。”周怀岸放下腿,“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潘叔。”
“好。”待周怀岸消失在门口,潘殊荣的笑意才僵在脸上,几近凝结成冰,目光阴沉,宛若地狱里的光。
抽屉里正压着一沓照片。
……
半山腰的瓦房内,季忠明戴着眼镜读报,目光一顿,眼镜后眼角细纹渐渐舒展开。
桐姨看他这样,牵着小小随口问了一句,“看什么这么高兴?”
季忠明把报纸放在茶几上,“你自己看。”
桐姨给小小擦完脏兮兮的嘴后,才拿起来看了一眼。
报纸上的大字标题赫然醒目,“胜利一仗,舟远后继有望。”
她接着往下读,眼睛弯起来,欣慰地笑,“怀岸可算是把心思用到正途上了,看这报道,他颇有老周的风采啊。”
“老周要是知道怀岸这么有才干,在地底下也能瞑目了。”
“老潘替怀岸守了这么多年舟远,这么大把年纪,也快算是熬出头了,好事好事。”
季忠明摘下眼镜的手顿了顿,一口气缓缓散出去,眉头上的抬头纹皱得更紧,像是渺渺烟波。
他心不在焉地擦了眼镜一遍又一遍,目光随后又落到报纸上“力排众议”“困难重重”几个字。
“叫怀岸和尹簌来家里吃顿饭吧。”
“今晚吗?这么仓促,那我赶紧叫张姐去买菜。”桐姨抱着小小出去,估算着晚上的菜,“张姐……张姐……”
季忠明想了下,拨电话给潘殊荣,“喂,老潘,晚上有空吗,我做东。我喊了怀岸过来吃饭,你和白悦也别做饭了。”
那头先是亲切地笑了下,后面又致歉,“老季啊,真是不巧,我今晚去霖市出差了,恐怕来不了……”
自潘殊荣坐上董事长的龙椅后,来郊区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每次他做东时,就不会不来。
这次却是罕见地拒绝了他,像是料到他要说什么,故意推辞不来。
天气寒冷,季忠明的膝盖隐隐作痛,戴上了护膝,进禅房点了三柱香。
……
傍晚时分,周怀岸和尹簌抵达半山腰。
桐姨抱着小小站在门口远远地冲他们招手,“你季叔上午还夸你呢,这次可有个总经理的样子了,把外头那些人的嘴巴都堵住了。”
周怀岸轻描淡写地勾起唇角,“运气而已。”
“夸你两句还谦虚,”桐姨指着他笑,亲自拿毛巾给他擦了擦外套上的水珠。
“本来你季叔说让你们来吃饭,我就想说改天,怕太仓促,没想到下了这么大一场雨,外套都快湿了。”
“万一感冒就不好了,”她喊了声张姐,“帮我拿一下楼上的吹风机。”
连喊两声都没人应,估计在厨房没听见,桐姨干脆自己上楼去找,把小小留了下来。
尹簌蹲下身子,去逗小小的手,“还记得我不?”
小小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门牙,憨态可掬,见她盯着自己看,害羞地往后退了一步,躲着脸,随后又把手拿开。
尹簌哎了声,歪着头,透过他的指缝看他的眼睛,耐心地跟他玩捉迷藏,眼睛笑地眯成了缝。
桐姨拿着吹风机下来,笑道,“尹簌,小小真是喜欢你,每次你来,他都笑地咯咯叫,跟个小傻子似的。”
“我也挺喜欢他的。”
尹簌主动接过吹风机,插上插头,调成热风,让周怀岸侧过身子,她给他吹衣服。
刚刚他打伞,伞面都往她这边倾斜了。她衣服半点没湿,周怀岸的羊毛大衣像是浸在雨水里。
桐姨望着两个人暗笑,“要我说,你们俩赶紧结婚,生一个多好玩。”
周怀岸看了尹簌一眼,眉毛稍稍一挑,“我也觉得。”
尹簌别过目光,吹得心无旁骛。
等桐姨走后,周怀岸径直拔了插头,居高临下地觑了她一眼,“刚刚问你话呢。”
尹簌啊了一声,眼神无辜,“我没听见。”
周怀岸手插着腰,看了她半晌,要笑不笑地轻呵一声,“行——”
看他这副表情,尹簌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在这时,季忠明背着手从屋后出来。
没聊多久,尹簌便以去厨房帮忙为由溜之大吉了。
季忠明望着外头密布的雨帘,喝了几口茶才沉沉地开口,“这次商场大促的事,还顺利吗?”
“还行,中间有点波折,运气好都解决了。”
季忠明目光侧过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把品牌抗议、仓库着火、对家竞价这好几件事都轻轻带过。
什么时候,这孩子已经沉淀出几分沉稳?
什么事情,让他变化这么大,像是韬光养晦多年,一朝初露锋芒。
季忠明一时间看不透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听雨,倒也没出声。
周怀岸转着茶杯,率先出声,“季叔,你要是有什么想问我的,尽管问吧。”
季忠明笑了下,“你桐姨上午说,如果老周看见你这样,一定特别欣慰。”
周怀岸散漫地笑着,语气十分平淡,“我还记得,我爸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那会我晚上也睡不好觉,总能记起那双睁着的眼睛。”
“季叔,你猜怎么着,后来我才发现……”周怀岸目光移到那双沧桑的眼睛上,笑着,“让我爸心脏病复发的人原来不是我,当时有人在场。”
他声音带了几分凄凉,直直地看着季忠明,看见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夹杂了很多种情绪。
愕然、惊骇、怀疑、不敢相信……
季忠明想说话,胸口却堵得厉害,剧烈咳嗽起来,手作拳头状抵住嘴巴,话说得断断续续。
周怀岸连忙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季忠明有些狼狈地扶着椅子,抓着周怀岸的手腕,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你是说……你潘叔?”
周怀岸点头。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不救你爸?”季忠明喃喃自语,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找到了杨会计,他准备把账本和辞呈投递到我家信箱的时候,无意中看见的。”
周怀岸一直注意着季忠明的神色,他敏锐地察觉到,季忠明对这件事并不陌生。
“季叔,看来你知道这件事。”
季忠明抓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乌黑的眼眶隐隐泛红,他闭了闭眼睛。
良久,季忠明平静下来,手无力地扶着膝盖,眼眸低垂下来,“我是后来才发现的这事,那会他已经填平了账面,他再三恳求,我也就放过去了。”
“我原本以为……”话说到一半,季忠明已经说不下去,沉沉地压着气息,凉薄地摇头,“造孽啊,造孽啊。”
周怀岸望着门外细细密密的雨点,像是送行的鼓点一般,敲在过往的回忆里。
而过往像是一首不忍卒读的诗,每一页都写着罪恶。
季忠明撑着椅子站起来,转身往禅房走去,走到门口时,停住脚步仰头,身子陷在阴影里。
在雨滴声里,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当年是周家创立下的根基,后来你爸和我、老潘携手,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罪有应得,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只是我希望你,有些事不要做得太绝,给他留最后的体面。”
“舟远,自始至终都是你的,也只会是你的。”
“一切操之过急,就必然会反噬。姑且不替别人着想,你也应该想想那丫头。”
“你风头正盛,也肯定把她推在风口浪尖。”
说完这些话,季忠明拖着脚步往禅房去,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周怀岸端坐在椅子上,独自欣赏面前的雨幕。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里才冒出个人影。尹簌和小小蹦蹦跳跳走过来,她疑惑道,“季叔呢?”
“去打禅了,”周怀岸去牵尹簌的手,眉头一皱,“你手是又泡在冷水了?”
“哪有。”
小小歪着头看他俩,嘴巴撅了起来,学着周怀岸的动作,也去牵尹簌的手。
只是他的手太小,只能牵住尹簌的一根食指,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话。
尹簌被逗笑,捏了捏小小的手,逗了逗他的脸,“你普通话还能再好点吗?”
周怀岸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心里却前所未有地生出一种渴望。
他想跟她建一个家。
晚上雨渐渐停歇后,两个人才出发。
雨后的山谷,是油画一般的梦境。
前面的马路延伸而上,越来越窄,越来越窄,而前方是蜿蜒起伏的山脉,笼罩在苍茫的薄雾之中。
抬头一看,如宝石一般的深蓝色氤氲在深夜之中。
“好美啊。”
“要不下来走走?”周怀岸刹住车,解下安全带,把后座的外套拿给她穿上。
马路空旷寂寥,两个人静静地散步,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水流嘀嗒的声音。
尹簌手被拉着往前走,仰头看着天,突然手腕被拉住,视线也被挡住。
“怎么了?”
空谷幽幽,他一字一句坠入耳中,“过了这阵,我们结婚吧。”
尹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脑袋空白一片,所有言语都断了线。
只记得自己被他拥在怀里,那种温暖的感觉。
那种天地之大,有个怀抱能容纳住她小小的身躯的感觉。
只是没过多久,他们车子往山脚下开的时候,一辆货车撞上了护栏,上面装载的石块轰然倒下,塌在两个人的眼前。
白烟四起,弥漫在这个雨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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