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娇小人儿熟睡时的模样。
绸缎般的乌发铺陈在榻上,玉颜娇憨,没了平日的故作柔婉,也没了射箭的坚毅镇定,倒多了几分可爱。虽是一脸疲惫,却在贴上他的手背后露出了浅浅笑容。
……残留的柔软触感,像江南初春的凉风。
晨曦薄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薛灵祈眉眼轻敛,慢吞吞收回了手,藏进袖中。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戳了戳手心,好似这样才能压下心中莫名的轻颤。
————
二人出了屋子,往山脚下走。
宁晓芸这一夜睡得踏实,浑身神清气爽,连带着步伐都轻快了些。
男人颀长挺拔身影走在前面,她看着他握剑的手,骨节分明,虽然苍白,却格外有力。
她想起清晨的事,也不知他为何会给自己盖毯子,许是自己“一片真心”总算打动了他几分?
她一时有些失神,冷不丁撞上男人坚实后背,磕得脑门嗡嗡疼。
薛灵祈回头冷笑了一声,“不会走路?”
宁晓芸讪讪笑道:“侯爷清风霁月,妾身看出神了。”
薛灵祈挑眉,正要说话,忽然将她拽近身前,压了压她的脑袋。
二人缩在草丛里,透过细长的芒草远远看到一道青衫身影。
就见一个年轻男人往这边过来。眼看就要走近,那人突然从背后翻出箭簇,一箭射来。
羽箭飞近的刹那,一道剑光凭空劈下,摧枯拉朽般将箭矢劈成两段。
那男子见此吓得慌不择路,急急就要往山下奔去。
刚走了一步,就听得低沉的喝声,“叶常宁?”
叶常宁扭头一看,险些一屁股摔倒。
“小侯爷?”他惊愕地看着薛灵祈自草丛里走出来,身后还携着个女子。
原来这人是前太史叶兴的儿子叶常宁。叶太史获罪后叶家落魄,因叶太史原先与薛老侯爷有几分交情,老侯爷求情后,此案才没有牵连叶家,而是任由他们搬出了京城。
叶常宁平复了心绪,问道:“侯爷怎的在此?”
薛灵祈低咳了一声,“与内子出行时遇上刺客,说来话长。”
薛侯爷成亲之事,叶常宁也知道。但凡与薛家有所交情,谁不知太后用意。侯爷怎会带着那位夫人出行?
但他也不便多问,看薛灵祈浑身是血,便说带二人下山,去叶家暂做歇息。
有叶常宁带路,下山顺利多了。
“你如今住在何处?”薛灵祈随口问了一句。
叶常宁苦笑了一下,“我家管事在瓦窑村有处老宅子。母亲年初已去世了,现下只有我和老管事。”
薛灵祈皱了皱眉,忽而冷笑了一声。
“叶家祖宅……夏砾折腾得不错。”他话语中满是嘲讽。
夏砾是夏太师本名,宁晓芸极快地想清楚了个中缘由。想必叶常宁是迫于太师威势,不得已才将祖宅廉售给了夏太师。
叶常宁没有接话,只是淡淡笑了笑,他模样清秀,说话也温和,叫人更替他打抱不平。
一行人很快到了瓦窑村。
正值午时,村落四处飘散炊烟,蜿蜒小溪自深山流向村头,有牵牛的老人从咯吱作响的木桥上缓缓走过,处处透着宁静祥和。
叶常宁领着二人入了村庄深处的农家小院。院落不小,共有七间屋子,但却年久失修,廊柱上随处可见虫蛀的痕迹,连摆设也简陋极了,几乎家徒四壁。
刚进去,就瞧见一根坑坑洼洼的横梁掉在地上,躺在那里挡住了去路。一位老人家在屋顶上修瓦,瞧见他三人,忙颤颤巍巍下了梯子。
“少爷回来了。”老管事眯起眼睛,看清叶常宁身边的人,惊地手里的工具哐啷落地,“小、小侯爷!”
薛灵祈醒了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可亲眼见到仍有些难抑激动。毕竟是大恩人唯一的儿子,何况薛灵祈在京时也对叶家多有照顾。
“打猎没打成,遇上了两位贵人。”叶常宁笑着招了招手,“郑伯,去弄些酒菜,可得好好招待下侯爷和少夫人。”
郑伯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叶常宁领着薛灵祈和宁晓芸刚进门,就听得屋里响起了一道清脆声音,“哥哥回来了!”
一个身着青绿衣裳的姑娘喜滋滋站起来,却在看到他身侧的男人后瞪大了眼,转身就要逃。
叶常宁忙捉住她的手,带着她在凳上坐下。他小心翼翼地拍着少女的肩膀,耐心哄道:“丽娘不怕,这两位是哥哥好友,不会害你。”
被唤做丽娘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模样秀丽,却是神情恍惚,咬着唇害怕地看着薛灵祈,将脑袋藏在叶常宁身后。
宁晓芸看见她小腹微微隆起,约有几个月身孕了。
叶常宁回头说:“侯爷莫怪,丽娘很怕外男。她是郑伯的女儿,先前遭了不幸……”
话未说透,薛灵祈与宁晓芸却已明白了。
宁晓芸皱眉,目光落在那稍显稚嫩的脸庞上,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叶常宁安抚好了丽娘,送她去里面的屋子休息,这才出来。
他手中端着两套衣衫,带着歉意说:“衣裳虽不是新的,却也干净,少夫人莫要介意。”
宁晓芸哪会计较这些,心道这位落魄公子哥倒是体贴入微。
她抿唇笑了笑,“怎会计较,多谢你还来不及呢。”
薛灵祈眸光落在柔和的笑脸上,觉得那笑容灿烂得很,心里莫名有些闷闷的。
宁晓芸去了后院,简单梳洗后换上了干净衣衫。丽娘瘦弱,衣裳也紧,她虽然瘦,可胸前丰腴,越发显出玲珑身材。她干脆将秀发披散下来,半遮住胸前。
出来的时候,正巧遇上换好衣裳的薛灵祈。
他即便一身粗布短打,也难掩矜贵气质,举手抬足亦是上位者的气势,他身材瘦削却并不孱弱,反倒凸显出精瘦的腰身,干净利落。
这人的确好看。
宁晓芸抬眼,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披散着头发作甚?”他淡淡开口。
宁晓芸笑道:“不瞒侯爷,妾身不会梳妆。”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薛灵祈不知如何应对了。他眼帘低垂,目光落在那如瀑的秀发上。
也不是第一回细细打量她未梳妆的模样,但越看越觉得比寻常的精致装束耐看许多。
“走罢。”他收回目光,转身先走了一步。
郑伯备了一桌子饭菜,菜色丰盛。宁晓芸大快朵颐,时不时还给薛灵祈夹一筷子菜。
她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丽娘几岁?”
郑伯回道:“过了七月便十四了。”
也就是说,她被人玷污时只有十三。宁晓芸秀眉蹙得很紧,心里如巨石压下来,闷得慌。
丽娘见她皱眉,把清蒸鱼往她面前一推,笑嘻嘻地说:“姐姐,吃鱼,好吃。”
宁晓芸一怔,看着她可爱的小脸和清澈的大眼睛,心中更是难言的闷。
“丽娘,下回可否再来这里看你?”她敛去情绪,笑容温和。
丽娘吃着菜,口齿不清地回道:“姐姐,可以,那个哥哥,不可以。”
丽娘看到薛灵祈怕得不行,坐得离他也远远的,偶然抬眼一看,都吓得赶忙低下眼。
因着郑伯腿脚不方便,宁晓芸便帮着他收拾碗筷,执意要去厨房打下手。
“少夫人,这如何使得!”郑伯连连摆手。
“您歇着吧,权当报这一饭之恩。”她不容分辨地进了厨房。
叶常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悄声道:“这姑娘性子倒是平易近人。”
薛灵祈淡淡应了一声,“说是幼年养在乡下,奶娘带大的。”
“我先前也替侯爷愤慨不已,觉得太后此番安排太过羞辱人。今日一见这姑娘,却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叶常宁若有所思。
薛灵祈瞥了他一眼,等着他继续说话。
“按理她该给侯爷添堵,才顺遂了太后的意。可看她却对侯爷嘘寒问暖……”叶常宁顿了顿,接着说:“不过,她也是棋子罢了,怕是为了保全小命才对侯爷热络。知人知面不知心,侯爷还是要多加小心。”
薛灵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而笑了一下,“你能看出来的,本侯看不出来?”
叶常宁愣住,那薛灵祈为何还要带着她?
“若她哪日对侯爷下手呢?”他疑惑道。
“如此……岂非也有趣得很?”他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
那双纤细的手,若是拿匕首对着他,想必也很有意思。
“常宁,你认识我几年了?”薛灵祈忽然开口。
叶常宁不明就里,回道:“十二年了,老侯爷去世前几个月,我与母亲去侯府时结识了侯爷。”
“十二年前,打从第一次上战场,我就已将命悬在了刀尖上。以往我还挂念着祖母,如今祖母年事已高,怕是熬不过这两年了。”
薛灵祈语气淡淡,“我向来无所顾忌,活着的每一日权当多赚的。”
叶常宁微愣,“侯爷看淡生死,难道就没什么牵挂吗?”
薛灵祈撩起眼皮,不自觉看了走过来的宁晓芸一眼。
“我养了只猫。”他突然低声说。
叶常宁讶异地看着他,连他也知道,薛灵祈向来不喜欢猫狗,怎会养猫呢?
薛灵祈却没有再说话,他眼帘低垂,自顾自喝着热茶。
宁晓芸在他身侧坐下来,笑容恬静,“侯爷与叶公子谈天论地,瞧着人也精神许多。不知聊的什么?”
“聊杀人。”他淡扫了她一眼,唇角微勾。
……
她就不该问!
宁晓芸几乎要将心里的白眼翻上天,尚未来得及接话,就听得屋子里传来刺耳的厉叫声。
是丽娘的哭喊声。
叶常宁和宁晓芸豁然起身,朝屋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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