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谢随安散发披衣坐在桌前,就着烛火理着掌心的结。

    她理得百无聊赖,却又心烦气躁,本想一把扯下乱结,撞回床上闷头睡去。岂料丝线有灵般缠住纤细的手指,一时挣不得,又顺不得,只得继续慢吞吞地、一丝丝地理着。

    赤色的线绕在莹白指尖,有着分明的美感。谢随安凝望着,又看向桌角一堆摞成小山似的半成品,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都有。

    垂下眼,谢随安兀自出了神,默默地想着,到底要做成何种形状,挑选何种颜色。

    不如……她抿抿唇角,目光径直落在一把水蓝色丝线上。

    忽地,窗外传来一声极其突兀的尖叫!伴着几道不同的人声惊呼与奇异的破空声!谢随安惊醒,本能要去握一旁的随念,不料先前就想开解的结依旧在手上,牵绊了她的动作!

    下一瞬,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直直朝桌上的火烛飞来!谢随安躲闪不及,肩膀被它抓伤一记!痛觉使她趋利避害,将随念从桌上扫落,自己亦翻滚至另一边,拉开身位。

    谢随安只瞥见它似是蝙蝠一类的动物,体型却极大,展翼足有十寸长!所幸她此刻利落地将丝线一把扯下,顺势抄起了随念,拔剑出鞘。

    眸色一暗,谢随安眼见着其身后跟着飞来数只,围住火烛,因动作太猛,火烛倒下,竟引燃到那堆丝线上,刹那间,有引燃之势!

    谢随安不知它们的习性如何,只知晓来者不善,眼下最重要的该是去到隔壁与萧祺然汇合。没成想异兽扑了个空,转头几声尖锐的鸣叫,似嗅到了伤处的腥味,要向她袭来!

    剑光划过,却只稍稍划破了它们的皮肉!谢随安惊诧,随念锋利,有削铁如泥之势,它们的躯壳竟这样刀枪不入?

    紧了紧握剑之手,肩上的疼痛却叫谢随安愈加战意沸腾,抬手斩落一只,回身一剑,一双落于剑下!

    只是窗外它们好似无穷无尽的同伙,谢随安既要小心它们的围攻,又要注意逐渐蔓延开的火势,支撑得很是辛苦。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谢随安连招一出,正欲推门跃出房间,熟悉的呼唤却比她更快:“随安!”

    下一瞬,来人已经握住她的手臂,轻轻一旋,将她牢牢护于了身后,强大的灵力四溢,顿时房内哀鸣四起!无形的结界张开,将异兽驱逐了出去!

    火势亦被镇压下来,萧祺然点起灯柱,除却焦黑又胡乱的摆设,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暂时安全了。伴着萧祺然来了的,还有这一认知。谢随安面色凝重,想同萧祺然讲一讲方才的境况。对方的目光触及她的面容,一惊。

    谢随安此刻披散着发,面颊上还有适才溅起的零星血点,一袭白裙简洁,显然是即将要睡下的打扮,偏偏一双眸子,坚毅却又澄澈,在昏暗烛光下,有着摄人心魄的错觉。

    非礼勿视。萧祺然本要移开目光,却思及血点来源,快速将谢随安打量一番,目光锁定在了谢随安身上的伤,抬手间,灵力溢出,伤口有愈合的趋势。

    “它们的速度并不快,是如何伤到你的?”萧祺然取出一件薄薄的披风,裹住了谢随安单薄的身躯。他一扫房间,便知谢随安在这几只异兽面前,自保绝对绰绰有余,能让它们伤到她,恐怕是旁的原因。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谢随安却知他在问的是自己剑技身法刚刚为何失误甚至退步的原因,只拢紧了披风,垂头道:“分心了。”

    披风是萧祺然的尺寸,谢随安近来身量渐长,可衣角仍逶迤垂地,她要拉一拉,可她一贯不穿这些,动作格外笨拙。

    萧祺然看不过去,想帮忙。他伸手的动作凝滞了一下,旋即无事发生似的替她拉了拉披风,飞快地打了一个结,好叫她行动不被拖累。

    谢随安察他眼中神色不辨,视线只在掠过她颈肩时快了些,心中亦随之升起怪异之感,只按捺不发。

    她倒是也能猜到萧祺然心中所想,夜深人虽不静,可孤男寡女,虽是师徒,也不免现下氛围怪异。她不知道旁的修真者会不会顾忌这些,但萧祺然大抵是在意的。

    为打破僵局,谢随安主动引着萧祺然在桌前坐下:“刚刚它们……”

    萧祺然不动,面上泛出若有所思:“那是……”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谢随安的动作比他未落的话音更快,将还未燃烧殆尽的残骸尽数挥下,佯装镇定道:“没什么。”

    她的谎言很是拙劣,萧祺然清楚那恐是她分心的“元凶”,迈过一步想再看,谢随安亦跟着迈了一步,遮掩得结结实实。

    萧祺然很想一探究竟,但见徒弟倔强得唇线抿紧,不愿他看,他便只能适可而止。

    “我曾经遇见过此兽一次,这是血蝠。血蝠常隐于山林岩窟中,此地人烟繁茂,远离山水,不像它们会栖息的地方。”萧祺然也不多说什么,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谢随安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往下揣测:“师父的意思是,有人刻意为之?我刚刚听着,波及范围甚广,师父可有遇袭?”

    “事发时,我并不在房中,它们是受火烛吸引而来。”萧祺然手指轻轻在桌上敲了两下,“血蝠虽是群居,又少有人见过,但真较真起来,也没有十分难缠,这件事,应当是冲你们而来。”

    谢随安心领神会:“损一损我们的气力,探一探我们的底细也是好的么?只是动静太大,想必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幕后之人不怕暴露么?”

    “他已然是想好退路了。”萧祺然起身,走至窗前,撤去结界,外头的声响端端正正入耳。

    先是几人零散的斥骂声:“你是怎么看的它们?竟这样叫它们挣了笼子跑了?又是谁许你在此地售卖的?”

    “冤枉呐仙人,冤枉呐仙人!小人不过是遵着往年的惯例,趁着这阵子人多热闹,来卖一卖这些难得的异兽,哪晓得……哪晓得……这真是与小人半点干系都没有啊!”

    为首之人表现得凶横恶煞,很快有人从一旁的兽笼附近走来,附耳说了几句,露出悻悻神色,听罢,那人把矛头对回了那个商人:“幸好我们的弟子不曾出了什么事,否则你掉了脑袋也赔不起这机缘……钱,拿来!”

    “仙人,别,别——这些是小人难得的辛苦钱!”

    接着又是一阵骂声与皮肉相撞声,哪些人才恨恨散去。谢随安步至窗前,见月下一人,捧着伤处,疼得连连吸气,却连大声点埋怨都不敢。

    他又坐了会儿,明知有许多双眼睛与耳朵盯着这里,却又无一人站出来同他做主,便起身,推着大大小小的十数个笼子,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师徒二人静静看着他,萧祺然要合上窗,却被谢随安拦住,只见她掏出一块灵石,掂了掂,继而重重一抛——

    那块灵石不偏不倚砸在了那人头上,闷头挨了一下,他抚着伤口转身要骂,谢随安眼疾手快关上了窗,竟是不愿露面。

    萧祺然待她做完这些,才开口说了自己的论断:“不似作假,与他无关。”

    谢随安没什么反应,萧祺然复斟酌着道:“随安方才行善之举,有些莽撞了。”

    若他是受人所托,也算半个害谢随安受伤的罪魁祸首;假若不是,谢随安此举也容易让自己暴露在众人眼中。

    “莽撞就莽撞吧。管他有没有关系,平白挨了一顿打,总归是亏了的。”谢随安懒得去思索那些弯弯绕绕。

    她只知道,若真有那么小的可能,那人遭了无妄之灾,她冷眼旁观,会于心不忍。只因,她仿若看见了自己。

    萧祺然原也只想提点,而非纠正,见她意不在此,也不多说,匆匆结尾作罢,只说明日再议。

    这间房间是难休息了,萧祺然领着谢随安欲再开一间,却被掌柜歉意地告知:客栈满房了,不光是这家,十里之内估摸着都是满的。

    萧祺然带着她早来,原也是有几分怕撞见这样的情形,他倒无所谓,只是谢随安终要养精蓄锐。萧祺然转身,对上谢随安眨巴眨巴的、极其无辜的眼。

    ——她衣衫单薄,身上带伤,在等他做着决断。

    萧祺然思忖片刻,把谢随安领回了自己的房间。

    虽只有一墙之隔,他房间远不及谢随安的舒适,却已是眼下的最优解。萧祺然轻咳一声:“实是无奈之举,情况特殊,随安将就一下吧。”

    谢随安被他一说,不知他说的是房间简陋,还是旁的什么因由,联系先前,竟也不由自主觉出几分赧然来,只垂头不发。

    待她躺好,床帘便被萧祺然拉了个严实,影子投射其上,也是模模糊糊的。谢随安心中困惑,问:“那师父如何休息?”

    话一出,她自己愣了,萧祺然的动作也顿了,房间中只有一张床与坐榻,萧祺然若不去坐榻,又能去哪里休息?但只一瞬,萧祺然自如道:“无事。我并不需要休息。”

    萧祺然又搬来屏风隔断,这下,谢随安是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凝神听着,一会儿,竟有清脆玉石声与书页翻动声传来。

    萧祺然在自己同自己对弈。谢随安翻了个身,想听得更清晰些,声音却因她闹出来的动静戛然而止:“为师吵到你了?”

    “没有。”谢随安赶忙解释,怕说服力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师父继续吧。我很……安心。”

    最后二字轻如蚊呐,谢随安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一个毫无亲缘关系的人身上,汲取到这种名为“安定”的情绪。

    可是她切实感知到了,相比与想象中的势同洪水猛兽,在真正察觉自己心意的刹那,却不觉得惶恐。

    她像是……更加拥有了人的温度,更充盈了血肉。

    萧祺然也不知听清楚没有,只是较之方才,声音轻了些许,仍在。

    谢随安本还在心里计着萧祺然两子之间间隔多久,想象着萧祺然落子在何处,不一会儿,偏又昏昏欲睡,陷入睡眠之时,她唯一的念头却是:她同萧祺然相隔得好远好远。

    ……要是再近些。谢随安模模糊糊想着,睡过去了。

    感知到少女平稳的呼吸,萧祺然放下棋谱,看着棋面上堪称杂乱的棋局,长长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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