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元载三十六年,暮春。
长明殿内昏灯暗沉,这间朴素的帝王家的屋殿显得朴素而低迷,又分外安静了些。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双目茫然,容貌清俊。他的手中握着刻刀,正摸摸索索地摆弄手中的小木块。
“砰”得一声殿门一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梳着斜髯,气呼呼地走了进来。
“莺莺?”少年悄声唤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宫务府那边没人在么?”
“呵!”女孩似乎脾气很爆,“一群吃着闲饭、狗眼看人低的畜生!”莺莺恨恨地咬牙,“我今日去取缎子之前,分明拿上了批|示,可是您猜怎么着?宫务府那个管缎子的小丫头,非说要等到前面八个殿下都将东西挑尽了,才轮到咱们长明殿。气得姐姐我…我进不了门,索性跳着脚将那丫头骂了一顿。”
“”九殿下笑了笑,“莺莺,你这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脾气大?”莺莺不甘示弱,“殿下,您看看咱们长明殿都被人踩成什么模样了?今日缺缎子,明日缺炭火,别的殿下该成家的成家、该立业的立业,可是咱们呢?咱们长明殿连个小厨房都没有!我想给您煲个粥,都得找十殿下宫里借灶台…话说回来今天送饭那个小蹄子真是越发贱了!那碟花生米本就分量少,我打眼一看,定是被他动了!”
“好了。”殿下和气道,“你也消消气吧,我这眼睛总是治不好,你素日里跟着我,也是吃苦了。”
“整天吃苦吃苦!都侍奉你十几年了,天天给我整那么见外的话。”莺莺还是没消气,走进来一眼看到那少年还在雕刻东西,突然一红脸,数落道,“殿下?您怎么又摸起这劳什子来了?!上次割伤了手,有多疼自己都忘了么?!”
“没事,我这会儿小心着呢。”少年和气地抬脸,“莺莺,你也累了,下去歇歇吧。”
“少扯别的。”莺莺黑着脸,一把夺过那刻刀扔在一旁,“殿下,您别怪莺莺泼辣,只要让我看见了,您啊,就少碰这刻刀!”
“莺莺!”少年有些着急了,“别胡闹了!”
“我呀,不敢胡闹。”莺莺有模有样地教训他,“上次您割坏了手,赵太医好不容易来了,嘱咐过您什么,您都忘了?殿下,您看您的手指生得那么好,怎么就那么不知道爱惜呢?”
九殿下说不过她,只好低头道,“莺莺,给我烧点儿茶,你下去歇歇吧。”
“还歇歇。”莺莺一边麻利地端茶倒水,一边上手打扫床铺,一边有擦了擦桌子,将茶盏放到了那少年手里,“我这就再出门,去一趟羽衣阁。奶奶的,我就看看那帮畜生今日受不受得了姑奶奶的这一顿骂——让他们给配个新侍卫,半年了都没什么动静,这下好了,咱们长明殿本就我自己在伺候,丫鬟的活我干、老妈子的活我干,太监的活我也干!如今也让我佩上大刀去守门么?!”
莺莺泼泼辣辣地挽了挽袖子,正要往外走,哪料到还没出宫门,就看到一个身着锦衣内卫服的人已经进来了。那人盘正条顺,天生断眉,脸上粘着泥灰,额头上渗着汗水,正在葡萄架下喘气。
那人见到莺莺,“刷”得一下站了起来,眼神中生出了一些警惕。莺莺嘀咕道,“喂?你是新来的侍卫么?那帮孙子手脚什么时候变麻利了?说拨人就拨人了?”
“”对方愣了一下,“我以后能住进这里?”
“废话!”莺莺跳脚,“怎么调来个这么不知规矩、脑子还转不过来圈儿的?小子,你听好了,你以后就住在南间,你不光得值夜、看门,你还得自己洗自己的衣服,听清了没?”
“…”那人有些无奈,“就这些?”
“不然还有哪些?”眼前的这个新侍卫看着虽然和自己差不多大,可莺莺还是嘴下不留情,“小子!你可别想着偷懒、别想着欺瞒咱们主上---你若是皮痒痒了,姑奶奶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等等!”莺莺突然眼前一愣,“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那么单薄?你那右手是怎么回事?残废?羽衣阁竟然给长明殿指了个残废侍卫---我…你!你给我滚!滚出去!我们长明殿还没落魄到这个份上!一群畜生…看姑奶奶这次不喷死他们…”
“…”
对方被眼前这个泼辣到极致的人搅得有些头皮发麻,正周旋之间,却见一个少年清秀挺拔的身影,款款而来。
“莺莺,别闹了。”那人开口便是春风化雨,“快带新侍卫去南间认认地方吧。”
“我闹?”莺莺气急败坏,“羽衣阁给咱们指派了一个残废侍卫,您就不在意?”
“住口。”殿下淡淡喝止她,“既然愿意来,便是看得起这长明殿了。莺莺,我也是残废,残废也有残废的用处,不是么?”
莺莺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唐漪冷眼旁观,只感觉这一对主仆真是出奇地落寞。不多时,那殿下又开口,柔声道,“你叫什么呀?”
“啊?我?”唐漪想了想,“我…我姓方,殿下从此叫我阿方便好。”
“阿方?”少年笑了笑,“那就以后有劳了。”
“切,跟他还客气。”莺莺黑着脸,骂骂咧咧地带他进了侍卫间。唐漪左看右看,发现这确实是个栖身的好地方。正要坐下,那莺莺却又一声吼,“你站住!”
唐漪愣了一下。
“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莺莺凶巴巴地开口,“你腿上怎么有伤?”
“”唐漪故作镇定,“本不愿来,结果被打了。”
“被打的?被谁打的?”莺莺冷笑,不知不觉间摸了钗子在手里,“我看,这像是被宫里的狼狗咬得吧?”
“姐姐莫要胡乱揣测。”唐漪赔笑道,“小人从前在羽衣阁就是个没头没脸的下等人,被人打、被狼狗咬,原本是没有分别的。”
莺莺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了。
唐漪见那姑娘离去,便想到她定是去那羽衣阁问事去了。事到临头看来长明殿也不是久留之地,他想了想,收好东西便要走。却听得那九殿下一声轻唤道,“阿方?”
他愣了愣,一转身,发现那少年已经茕茕立在院子里,手里还抱着一个小药瓶。
“殿下。”唐漪不知为何,自己竟心虚地没走,“殿下有何吩咐?”
“来,你且到石桌旁坐下。”殿下招呼道,“刚才嗅到有血腥气,想必定是你受伤了。来,这里还有些药,快用上吧。”
那声音温柔、和暖,令人感到如沐春风也就这么一回事。
唐漪鬼使神差地想,罢了,上了药再跑也好。
他将就地坐到石凳子上,那少年殿下也摸摸索索地摸了过来,唐漪抬头,见春风正暖,对面那人举手投足之间风华难掩。哪怕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也似乎又一番难以言说的弱德之美在。
多年前他路过湘灵,曾见过当年的湘灵戚无染。眼前这位殿下,跟当年那公子的风姿,倒是有些相像的。
可惜美人殒命玉枫川,世间又少了一段佳话。
“阿方?”
“啊?”唐漪回神,接过那药瓶来,“谢殿下!”
“快处理下伤口吧。”九殿下和气笑道,“可惜我眼睛看不到,要不然还能帮帮你。”
唐漪心想,这脾气那么柔,又眼盲,不受欺负才怪!
他打开药瓶,发现那细白瓷瓶子中的药粉只剩下那么薄薄的一小撮。他正要往伤口上倒,抬眼看到那人寂静的眉眼,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那瓶子盖好,放在了石桌上。
“弄好了?”
“回殿下的话,弄好了。”唐漪重新穿好靴子,“伤势很轻,不劳您挂心了。”
“那就好。”少年人柔柔地笑笑,“阿方,你是哪里人啊?怎么听口音不像是南郡土生土长的?”
“…”唐漪本这就想逃走,可眼前这个小殿下似乎真的有什么让人挪不开眼的魔力,他咬咬牙,只好扯谎道,“小人生自川渝之地。”
“哦,原来是川渝之地呀。”那九殿下想了想,“我曾经听母亲讲起过川渝之地,据说她年幼时还曾游过湘灵山那样的百年秘境,满山梧桐,美不胜收。”
“是啊。”唐漪点点头,“湘灵山的确很美,可如今,也只剩一片焦土了。”
“这样啊…”九殿下有些落寞地垂了垂眼眸,“可惜了。”
唐漪看了看他,只觉得奇怪。可惜?你一个瞎子可惜什么可惜?再好的美景你也看不见啊?
两人还没来往几句,那莺莺却又气呼呼地进了门,“一群不要脸的畜生!整天发那么多赏银还不如去喂狗!气死老娘了!看姑奶奶我下次不见一个喷一个!我喷活他们八辈祖宗!”
“…”
“看什么看?”莺莺白了唐漪一眼,“跑出来做什么?不长手么?还不去收拾你的卧房啊!还要等着姐姐我给你铺床么?!”
“…”唐漪想了想,便又进了南间。那莺莺气得满脸通红,看到石桌上的药瓶,又数落开来,“殿下!您又心慈手软充什么大方?!这药原本就珍贵,如今只剩这么一点点儿了,您还拿出来给下人用?!”
“…莺莺,别生气了,扶我进去吧。”九殿下脾气好,又说不过她,只好受着这狂风暴雨。莺莺生气归生气,手脚还算麻利,她扶起那殿下就往屋里走,边走边抱怨道,“呸!殿下,以后羽衣阁的人,咱们再也不要搭理!刚刚我跑去问给咱们派的侍卫的事,您猜怎么着?!”
“莺莺,你别老是生气…”
“我不生气能行么?!”莺莺气得抬高了嗓门,“殿下!您就是忒好欺负了!今天羽衣阁管事的那孙子说了,说什么调遣侍卫是上头的事,他也不知道上头遣人什么法子。我让他们换人,您猜怎么着?他们说了,有一个就不错了,眼下羽衣阁正是用人之际,要是咱们不满意,就干脆换条狗来守门…”
“…”
“我呸!”莺莺恨恨地骂了一句,“一群天天打太极的货色!”
莺莺扶着九殿下进了门,唐漪偷听完想听的话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南间开始收拾床铺了。
千算万算,到头来竟然歇脚在了长明殿…看来老天还是待他不薄。
罢了,先养好伤,以后的路,以后再打算吧。
唐漪在长明殿落脚之后,便开始打发起来了养伤的日子。这一方院落本就很小,南间离主殿不远,莺莺整日忙前忙后,也无暇腾出功夫来管他。一日,唐漪正坐在葡萄架下打盹,却见那殿下摸摸索索地从屋里出来,一个不稳踩空了台阶,结结实实地摔倒了。
“殿下?”唐漪急忙上手去扶,却发现那少年的身子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单薄,他心觉怪异,明明也是王室子孙,怎就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阿方,谢谢你扶我起来。”殿下和善地笑了笑,“我整日行动不便,给莺莺给你,都添了不少麻烦。”
“殿下倒是别这么说。”唐漪扶他坐下,“您是贵人,我们都是下人,您若是对什么下人都这么和气…那也未必是件好事。”
“是么?”那人缓缓抬头,“阿方,你先前是哪里的侍卫?”
“我…”唐漪只好扯谎,“回殿下的话,我新来的,原来不干侍卫。”
“这样啊。”殿下又道,“那你原来做什么?”
做什么?
他唐漪原本在百越万虫谷做弟子,还能说出来?
“不做什么。”唐漪想了想,“就种地罢了。”
“种地啊?”九殿下又问,“种的什么作物?往年收成可好?”
“…”
唐漪无语,这是个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
“种点儿玉米吧。”唐漪仔细想了想那些乡间作物,“殿下关心民间疾苦,真是百姓的福气。”
“不敢说什么福气。”九殿下笑了,“我虽是个废人,但是也时常想帮父王分忧。前阵子父王说了,今年的南海夏巡,说不定会带上我。所以,我想提前打探打探东西…可惜,也没什么人同我细讲。”
“…”
唐漪心想,这什么都看不见,还有心思惦记前朝事?这孩子还真是个奇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一整天,唐漪基本上满嘴扯谎,那少年人却也是不辨真伪,看着像是只想找人说话解闷。
到了晚上,莺莺回来布置了顿晚饭,又急急忙忙跑去浣衣局吵架了。唐漪只觉得困得厉害,索性回房间歇息了。
直到瓷碗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他。
唐漪翻身下床,只见主殿的灯火一闪一闪,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在隐隐回荡。
他愣了一下,随手拿起佩刀便进了房门。
一进去,他险些呆住了,九殿下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些,少年清瘦、单薄的身躯正细细发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用力扼住那殿下白皙的脖颈,少年几乎失了挣扎,徒劳地叫了一声,“阿方…”
唐漪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大喝了一声,“什么人?!放开我们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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