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当年,神夜还是珠州的九殿下的时候,就住在长明殿。

    可如今,大殿居然已经衰颓成了如此模样,那蒙尘的旧烛台、破败的蛛网…好像这里,从无人迹。

    梁沉起身,他的脚步踏过这里每一处萧条的地砖,床头的幛子破了,满是尘灰。

    去哪里寻当时的痕迹?

    “诶?”韩心远的声音有些疑惑,“这是什么?前辈,这不是你么?”

    梁沉赶紧跟了过去,韩心远半蹲在地上,只见一处躺椅藤条皲裂,那少年手指的方向,是一个相当精致的小小木雕。

    不需要什么眼力,也能看出来雕刻得是谁。

    的确是他梁少卿。

    那木雕做得相当精致流畅,只需寥寥几下,就能把他梁沉的面貌大概复刻到栩栩如生。梁沉注意到,那木雕的靴子上,还雕刻着流苏链子。

    上了一半的颜色,又剥落到斑驳不堪。

    这…这是神夜当年的手笔么?

    他一个小小瞎子,能做得了这种活么?

    正思索之间,那小小的白荧似乎闻声而来,轻轻地落到了梁沉的肩膀上。

    这只小白荧好像孤独了好多年,一身疲态,连翅膀也扇不动了。

    梁沉看了它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阿离,你去把殿门关紧,锁好。别弄出太大的声响。”

    韩心远第一次被他正儿八经地叫一句“阿离”,倒是有些不适应。他愣了一下,当真跑去将殿门关紧了,这才回来,“前辈,你要做什么?”

    “别管。”梁沉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小小的虚弱萤火虫,寻到了刚才的躺椅上,胡乱掸了掸灰尘便躺下。韩心远看不惯,“你…这里脏的很,你偏要趁这个时候上床休息么?”

    “谁要休息?”梁沉寻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崽崽,这萤火虫不是凡品,应该是出自中天原的仙物。二十二年前我曾经与那九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当年我怕他受欺负,就赠予他了这么一只小白荧。”

    “二十二年前?”韩心远惊诧道,“你们缘分还不浅。”

    “是啊。”梁沉提到这个事情,脸上有些温情了,“所以说,这缘分都是千丝万缕、冥冥而定的。不过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这小白荧该有一片了…怎么还是就这一只呢?”

    “那还用想?”韩心远无语,“这小虫虫,是个公的吧…”

    “…”

    “不跟你废话了。”梁沉轻轻地将那小白荧放到了自己的前额上,“小子,我睡了。一炷香的时间后,你叫醒我。”

    “诶?”韩心远不解,“这…你怎么说睡就睡啊?”

    话音刚落,梁沉那边便不出声了。韩心远心中犯嘀咕,遂凑近一看,这才发现,那家伙,竟已经睡着啦。

    “…”韩心远挠了挠脑壳,“这是什么奇人…”

    梁沉眉目安详,那小白荧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前额上,忽然荧光一闪,化为一团亮晶晶的光芒,缓缓地融进了那人的身子里。

    这是什么…

    韩心远暗暗称奇,一时间竟生出了些许敬畏之心。屋外的暖阳透过破破烂烂的窗纱洒到梁沉的安安静静的面庞上,少年忍不住看了又看,发现这人真的是货真价实的英俊至极。

    所谓“英俊”二字,绝不单单指皮囊---英俊二字定要加上风骨、气魄,那通身的精神气,须得指向同一个铮铮男儿的气场。

    这人比他想象的还要丰神俊朗。

    韩心远看了又看,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挪开了目光。

    “再看长针眼!”韩心远心潮澎湃地诅咒自己,“他可是个断袖!断袖看久了要被传染的!罪过罪过!女娲在上,我…我日后还是要娶妻成家的!”

    屋外破碎的风铃声开始叮当叮当地响,却越听越清脆,仿佛回到了当年生机勃勃的模样。

    梁沉缓缓睁开眼眸。

    小小的视角里,是那个小白荧赠予他的梦。

    照夜白荧这种东西,是个灵物。这中小小的萤火虫生自中天原,当年戚无染青霜开刃,一些小白荧不知为何跟上了他,由此也生出了他白荧照夜的佳话。

    现在看来,是远在中天原的顾如笙,那一份牵挂,终究未曾断绝吧。

    梁沉一睁开眼眸,就看到了戚无染。

    那是多年前完好如初的湘灵山,漫漫的黑夜涌了上来,一团又一团白色的萤火,跟到了那小道长的身边。

    彼时的戚无染,还是十二三岁小小少年的模样。他青丝半披,一身苍梧缥青服温润如玉,单单是茕茕伫立在月下,就已经是一派难掩的风华。

    梁沉看了又看,只感到心中剧烈地疼,他恨不得撕碎这些年漫长的时光,将他的小道长抱进怀里,可是他却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跟着白荧的一双眼睛,承受着记忆的流淌。

    夜有些深了,芳菲院的小小灯火却还亮着。小白荧落在小公子的箭头,梁沉看到他铺平了一张白纸,气定神闲地落下了笔。

    “梁公子近日安否…”

    “闻听南洛近来重开铸剑池,不知公子仙剑可成?”

    “大梁入秋早些,还请珍重,勿忘添衣,勿忘去看望洛瑶姑姑。”

    原来…在他们离开的那四年里,那小道长几乎每月都会给远在大梁的他写信问好…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真的,一份也没有收到…

    原来在他漫长而寂寥的少年时光,当他在大梁城不断放纵自我的时候,那个小人远在湘灵山,一直一直挂念着他。

    眼前的画面一点一滴地缓缓流淌,梁沉被困在这漫长的凌迟中,动弹不得。

    后来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了少年时自己。

    原来十六岁那年,他梁少卿初上湘灵山,磨磨蹭蹭之间,那小道长就在薄凉的月光下,等了他那么久啊…

    那时的梁少卿,青春意气、桀骜不驯。梁沉远远地看着少年时的自己和年少的他,只觉得越来越多的情愫无从说起,他只觉得满目荒凉。

    后来的湘灵山,终究是越来越热闹了起来。

    他看到了年少的陆雪凝,看到了活蹦乱跳的苏念予,看到了一脸冷冽的虞蔷。那个时候的小戚澄还是一脸天真稚嫩的模样,他的眼神灵动,整天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梁沉看到当年的自己正在腆着脸,一口一个“小道长”地叫个没完。他看到那小道长脸上局促的红晕,无形之间…长明殿的自己,早已攥紧了拳。

    当年他怎么就如此后知后觉,还等着佳人独自神伤呢?

    一幕幕旧时的场面在自己眼前缓缓划过,小公子的身边渐渐热闹,他梁少卿的身影也来去得越来越频繁…他看到了唐漪,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与如今这个满面风尘的国师,原来竟千差万别。太阳斜斜地下山,他看到一个受着伤、落寞地倒在树下的自己。

    哦…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让唐漪刺了自己一刀,然后顺水推舟地废了他的右臂,将他永远地赶走了。

    好让他再也别来打扰那个可怜的如樱姑娘。

    他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小道长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对他来说依旧一片空白。如今竟然能借着这个白荧的眼睛,窥测一二么?

    小白荧盘旋着,停在了一片湿润的叶子上。

    梁沉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在微微发抖。

    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此刻真的醉得不清…小公子的眼神让人不忍细看,他已经记不清楚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只见那少年一用力…那小道长便被他紧紧地锁进了怀里…

    戚无染他…都没有挣扎一分一毫么?

    时光早已蜿蜒了太久太久,他早已忘记当年第一次感受彼此的呼吸时,究竟是一份怎样的悸动。

    那个小公子的神情微微一颤,继而缓缓伸手,也抱住了他。

    梁沉无声旁观,只觉得惊心动魄。

    他眼看着戚无染似乎是松了力气,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头上。

    原来自从那个时候,那小道长就已经…心甘情愿地将身心交给自己了么?

    暮色一点一点地吞没了整个湘灵。

    那个时候的梁少卿真的醉了酒,百感交集下又想起了母亲。

    他的眼角微微有些湿红,他在微微地颤抖。

    “我…我还是有些想她…”那个少年人一开口便是满身落寞,“我…我想她啊…”

    “我是天魔之子、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被关进那阴森森的落月宫里去…”

    “小道长…你说…如果当年光牢未破、我一生一世都被困在那里…是不是也能陪她一生一世,是不是也能给她好好养老送终了…”

    “小道长…”他的眼尾烧红,整个人手上的力度却越来越大,“我…你说,她为何一声不响就要离我而去?是不是真的…厌烦了我…还是她从来,就恨我…”

    “少卿!”戚无染突然抬头,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别这样说。”那小道长的声音几乎在发抖,“求你了…别这样说,也别这样想…洛瑶姑姑这一生千疮百孔…她寻死,反倒自由了…少卿…你…你放过自己,好不好?”

    被困在小白荧的视野里,那个二十二年后的梁沉旁观着这一切,几乎要难以自抑。那树下的少年梁少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公子,突然之间不知道被什么迷了心窍,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

    那个吻几乎是如猛兽般饕餮、昏天黑地。梦里的梁沉头痛欲裂,这就是他当年忘记的那场…所谓酒疯么?

    他看到自己满目猩红、几乎是失了所有的神智。可怜的戚无染起先还微微反抗了一下,到最后几乎是认命地任他扣住了自己的后脑。榕树下的动静越来越大,梁沉低声喘|息着,开始撕扯对方的衣袍。

    “少卿!”戚无染终于如梦初醒地按住了他的手,他青丝有些凌乱,一双眼睛中多了些朦胧,“少卿…好了…我…是我啊,我是戚无染啊…”

    对方的动作一僵,骤然推开了他。

    “戚无染…”少年人在重重地喘息,他晃了晃脑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小道长…对,你是小道长…”梁沉昏昏沉沉地一起身,却头昏脑涨地跌回了原处,“我…你…哎…神夜说了,殊途之人不可强求…我们终将殊途…是不是…”

    戚无染几乎是傻在了原地,他像是做错了什么的孩子一样,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少卿…我不是…我没说…”

    “你走啊!”那少年人却突然间爆|发般地吼了出来,“你走!你们都走!都不必理我——我就是万恶之源、天魔之子…我…我活该被你们嫌恶!”

    越来越多的白荧慢慢地漫了上来。

    戚无染的眼角已经渐渐潮红了,他一动未动,咬了咬下唇,缓缓垂落了眼眸。

    二十二年后的梁沉,几乎是心如刀绞。

    原来他当年…从一开始,就那么混|蛋么?

    事到如今,他几乎忘了自己萤火入梦是为了捕捉当年神夜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几乎陷进了那滔天的思念里。

    湘灵山那个夏天,为何那么短暂,如果再让他选,他恨不得如此便过完一生…也算是得偿所愿。

    后来的后来,又走过了波波折折,两个人之间终于打破了那最后一层结界,成全了所谓缱绻。

    两人赖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多了起来。夏日的熏风徐徐略过芳菲院的小楼。夜晚的湘灵山沉沉入梦,梁沉兴致勃勃地翻看禁|书,那小道长脸红得堪比柿子,却还是会偷偷扫上几眼。梁沉索性扔了书本,专心致志地去逗弄那个小人儿。有的时候戚无染白日累了些,陪他温书温久了,还会靠在他身上,微微合上双眼打个短暂的盹儿。

    原来人生总是那么后知后觉。

    原来所谓年少无知,不单单是指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二十二年后,梁沉终于明白,原来那一刻,他已经拥有整个世界了。

    可惜十六岁的他,从何处去懂?

    又过了许久许久…终于有一天,少年时的梁少卿似乎发现了自己,将那只小小的白荧捉住了,藏进了荷包里。

    淡蓝色的底,绯色的海棠…小公子当年亲手送他的荷包,哪里去了?

    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所有的记忆瞬间被这漫长的囚禁所掐断了,那一刻,梁沉终于开始痛恨当年的自己。

    后来的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锦囊开了,天光忽然一明,一个四五岁孩童的朦胧的眼睛,出现在了面前。

    二十二年前,少年的梁少卿,梦里的神夜,终于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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