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韩心远进门的时候,见神夜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他眼神朦朦胧胧,依靠在床头,像一座失意的美人雕。
梁沉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韩心远想了想,开口道,“大人可曾知道,珠州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神夜没有回话。
“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少年的语气不重,“凡人的因果,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全被大人一个人扛在肩上,很吃力吧?”
“我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韩心远顿了顿,“大人,珠州的旧事已经是十年前。我此番开口不是劝您原谅,而是劝您放下。世人皆知夜游神心怀慈悲,您却比我想象得还要倔强一些。您总是不愿提起此事,可是您自己,总也走不出来吧?”
“呵。”神夜长长一叹,“我不是难以放下,而是心中有悔。”
“心中有悔意?”韩心远突然笑了,“大人,您若是再这么任性下去,以后说不定面对那个掏心掏肺的梁少卿,怕也要多一份悔意了。”
“…”
“那梁少卿几乎都要为你走火入魔了,大人。”
“别这么说。”神夜垂了垂眼眸,“我当年在南郡,辜负过许多人。”
“辜负?”韩心远想不通,“辜负,是什么说法?”
神夜似乎自嘲地笑了笑,正想开口,那卧房的门却被“当”得一声撞开。梁沉冷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进来。
“走吧。”他抬手,扔给了韩心远一只银色长弓,“收拾你的行李,跟我走。”
“去哪儿?”韩心远摸不着头脑,“喂,这弓是什么意思?看着怪值钱的,给我了么?”
“送你了。”梁沉看都没看他,“跟我去南郡,大开杀戒。”
“阿沉!”神夜摸摸索索地就要下床,“你要做什么?不准你冲动!”
“我冲动?”梁沉冷笑,“神夜,我不知道你是被谁宠坏了,给你惯出了一身琉璃心驴脾气---这几天你别别扭扭,问什么都不说,可算是将我那些本来就不丰裕的耐心耗干净了。我反正已经走火入魔一次了,再入魔一次也无所谓。走,小崽子,去南郡,先把王宫里欺负过九殿下的人杀干净!”
“梁沉!”神夜满脸红晕,整个人却剧烈地咳了起来,“不…不许你胡说八道!”
“我还真没胡说八道。”梁沉一把捞起了韩心远,“走啊,小崽子,先跟叔叔去掘他们的祖坟?”
“遵命。”韩心远语气乐滋滋地点头,“我最喜欢看人被挫骨扬灰了。”
“…”神夜气得几乎失语,“你…你们不得造次!”
“走吧?”
“走呀!”
梁沉跟韩心远对视了一眼,作势便要往外走。神夜急得几乎失去了端方,一下床,竟发现手脚都被缚住了。
“捆仙索?”神夜愕然,“你…你刚刚去找银筝了?”
“是啊。”梁沉开心地抱起了手臂,“一碗水端平,给崽崽一只无影弓,给你一条捆仙索。”他独自笑了会儿,“别急,等我杀完回来,就马上解开你。这两晚让岑荼帮你巡夜,正好你歇歇。”
“…”韩心远皱了皱眉头,“我好像不叫崽崽。”
梁沉没理他,拖着他便往外走了。捆仙索束缚之下,神夜原本苍白的面孔变得通红,他茫然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发现梁沉二人真的走了。
出了夜游神殿,梁沉舒展了舒展腰身,抬眼看了看珠州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走吧。”他回身,“背上你的法器,跟我去王宫。”
“真去?”韩心远咋舌,“我还以为你糊弄神夜玩的。”
“蠢。”梁沉冷笑道,“我让你跟我去王宫,我有事情要查。”
“查什么?”
“还能查什么?”梁沉瞥了他一眼,“当然是查当年九殿下的过往。”
“可是,那个国师他明明…”
“你信他?”梁沉突然一挑眉,装模作样地拍了拍那小崽子的脑瓜,“崽崽,你还嫩呢---不可尽信人言,你懂不懂?”
“我真不叫崽崽!”
“别打岔!”梁沉又去拍他,“唐漪那小子心思阴暗,我同他打过交道。呵,天天说话藏着掖着半个,避重就轻不知道在放些什么屁。我压根就没有打算信过他。”
“…”韩心远无语,“那你当时还在国师府借酒浇愁…”
“怎么?想喝酒都不行?”梁沉似乎心情不错,“小兔崽子,你倒是挺关心我?”
“”韩心远翻了个白眼,“你醉得倒是不轻…”
二人正要继续拌嘴,那梁沉突然眉头一紧,伸手捞过韩心远,足尖一点便轻盈地上了屋檐。
三支冰箭赫然插进了他刚才立足的地上。
“苏姑娘?”梁沉低头看了一眼那气势汹汹的少女,和颜悦色道,“天气炎热,姑娘还是回家去避避暑如何?”
“闭嘴!”苏采薇柳眉倒竖,“梁少卿!我要你死!”
“人都会死!”梁沉叹了口气,“姑娘,这条命,我不能给你。”
“你…”苏采薇被他这幅没轻没重的样子气得七荤八素,索性御剑而起,张开弓便瞄准了梁沉。梁沉不敢轻敌,提起韩心远便打算开溜。韩心远气得几乎没法喘息,“前…前辈!你…你走平路行不行?!”
梁沉没法搭理他,苏采薇越追越近,他在屋宇之间也跃得越来越快。不断有冰箭争先恐后地打碎他足下的砖石,有些是寻常百姓的屋子。
韩心远胆战心惊地消受着颠簸,梁沉的手臂结实有力,他几乎是感觉自己是被铁钳夹着挣脱不开。恍然间,后方却传来那少女一声惊呼,“啊!”
梁沉赫然回身,见那女孩不知为何脚底打滑没站住,如今正单手扒在几楼高的房檐上,随着微风直晃荡。
她的鱼肠宝剑不知道自己飞哪里去了。
“…”
梁沉将韩心远扔在房顶上,转身便回去救人。那女孩纵然身处险境,见到仇人近身了。依旧不依不饶,“滚!”
“跟虞蔷一个脾气。”梁沉摇摇头,伸手把那姑娘捞上来。苏采薇见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小匕首来,就要往梁沉胸口上刺。梁沉一扇挡住了刀尖,那女孩却冷冷一笑。
“小心!”韩心远在身后惊呼。
梁沉下意识一侧身子,那鱼肠宝剑就贴着他的脖子划过。他只感觉一阵刺痛,鲜血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苏采薇趁机扔了匕首,一掌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你…”梁沉吃痛退出好远,“你个小王八姑娘…”
“呵。”那女孩越战越勇,索性握了剑在手,不由分说便向梁沉刺去。那梁沉又怎会坐以待毙?正躲闪之间,却听得身后一阵风响。一支银色长箭贴着他的身侧“嗖”得一声划过,苏采薇躲避不急,只好纵身一跃,踩在一方琉璃瓦片上,勉强才站稳。
“喂!”梁沉回身,“小崽子,别没轻没重的!”
“你还怪我?”韩心远无奈,“大叔,看看你那血!你还要等着被这姑娘打死么?”
“…”
梁沉一摸脖子,这才发现鲜血已经流了不少。他微微一迟疑,便回身一镖钉住了那姑娘的衣角,转身拉起韩心远便要闪避。苏采薇在身后几乎急得破口大骂,“我!我要杀了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我要杀了你!”
梁沉轻功惊人,不理会身后的动静,带着那小崽子七拐八拐地窜了。不知过来了多久,两人脚下一空,落到一处院墙里。身后苏采薇的声音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韩心远勉强站稳,发现这里红墙森严,竟然像是画本里的宫墙夹道。
梁沉扶住了墙,咳了一口血。
“前辈?”
韩心远不知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怎地,竟然伸手扶住了他。梁沉似乎一瞬间落寞了不少,两人踉踉跄跄地进了一处古旧的屋子。梁沉勉强运气稳了稳心神,韩心远从怀里掏出药来,又跑了出去寻清水沾湿了帕子,帮他擦拭了擦拭脖子上的血迹。
“嘶…”梁沉蹙眉,“你下手轻点儿…”
“既然知道疼了,刚才为何不趁早躲开?”韩心远将药粉洒在伤口处,“前辈,你对仇人就那么和风细雨么?”
“仇人?”梁沉竟然惨惨一笑,“小兔崽子,你觉得她是我的仇人?”
“那还能是什么?”韩心远不解,“对你喊打喊杀的人,都称不上仇人么?”
“……”梁沉似乎还算耐心,“话可不能这么说,她是我故去友人的女儿,他父母都是待我极好的朋友…当年在玉枫川,那二人都是因我而死…”梁沉的声音越来越低落,“是我欠他们一家的吧。”
“…”
十八年前玉枫川上天魔出世…莫非连梁沉自己,都是身不由己么?
“那…”韩心远看了看帕子上殷红都血迹,不知为何幽幽开了口,“那你跟他,是仇人么?”
“跟…”梁沉淡淡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你说,跟谁?”
“跟封印你的那个人。”韩心远抬眸,不卑不亢,直直地撞进那人的眼神里,“你跟他…是仇人么?”
梁沉眼前的天地人间,似乎在此刻定了一下。
遥远的钟声当当地回响,窗外传来了云雀的歌唱。
梁沉慢慢垂下眼眸,“崽崽,你有点儿天真。”
“…”韩心远刚刚有些微微难过,被他这一声“崽崽”又惹到了,“你…我真不叫崽崽。你老是这么说,像是在唤狗。”
“给你名字你还挑?”梁沉一挑眉,“你爹唤你阿猫阿狗的你都愿意,那我唤你一声崽崽,你还不乐意了?”
“你…”韩心远气得只想给他一拳,“我爹唤我阿离!你听好了!阿离阿离!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梁沉看了看他那气鼓鼓的小模样,忽然觉得有趣,“阿离?悲欢离合、聚少离多。你爹娘不嫌晦气么?”
“…”韩心远看了看他,突然认真了起来,“不是悲欢离合那个离。”
“那是哪个离?”梁沉笑了笑,“莫非是离经叛道那个离?”
韩心远看了看他,不知何时已经越发认真了起来。少年缓缓道,“我娘说了,阿离的离,是离离原上草,那个离。”
离离原上草。
梁沉愣了一下。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神州大地上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做到对这首童谣般的古诗耳熟能详。可是又有多少人长大成人后,才能慢慢回味起这几句话中的蓬勃生气?寥寥数字,生生不息。当年他的小道长,在身死前的那一刻,期盼过来世的重逢么?
“诶?前辈,那是什么?”
韩心远指了指屋殿的一角,打破了梁沉的思绪。梁沉骤然回神,见一个小小的萤火虫,正独自在殿角飞舞。
“这…”
他的呼吸一瞬间加快了,这…这不是当年戚无染的照夜白荧么?不对…当年他在大梁初遇那个九殿下时,的确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赠予了那孩子。如今时过境迁,这间古旧的屋殿里,居然被他碰到了照夜白荧。
梁沉顿觉百感交集。
“等等…”他突然醒悟,“莫非这里是…九殿下当年的…长明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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