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洛瑶一直以为,自己逃出魔窟,就算赢了。

    直到一贯与她不和的堂妹洛莺来探望她时,她才猛然明白了父亲如今是什么态度。

    她终于开始慢慢绝望,开始声嘶力竭地质问父亲。

    “凭什么?我如今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我为南洛一族修身律己,我怎么就不配做家主了?他洛寒初又有什么本事能压到我头上?!你凭什么扶他起来!凭什么啊!”

    “瑶儿!”洛云轻的脸色还是像这多年来一样肃然,“你如今想想!连国主如今都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你还想让为父怎样啊!”他的脸色颤抖着,衰老又无能,“如今家族里出了这样的丑事,你还能想着做家主么?你以为失了贞操,失了清白,这是小事情么?”

    “贞操?”洛瑶消瘦的面颊上慢慢划过一滴眼泪,她的薄唇在发颤,“清…清白?”

    洛云轻一直没敢看她。

    “父亲。”良久,洛瑶终于喃喃开口,“是谁把我的清白…放到了我的衣服里?”她原本灵动的桃花眼疲惫而伤感,爬满了新新旧旧的血丝,“我难道不是被害者么?我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族人而身受重伤的功臣么?”

    洛云轻半天没说话。

    时过境迁,她这坚如磐石的一胎怀了三年之后,终于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诞下了一个男婴。那一日竟全天无光,足足延续了十二个时辰的夜晚。

    这更加坚定了那是个天魔之子的传闻。

    那个孩子一落地,洛瑶慢慢睁开眼眸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对这位不速之客毫无感情,甚至已经预料到它生来就青面獠牙面色可怖的样子。可她却怎么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干干净净的婴儿的面庞。

    与此同时,屋里所有人都看到了金光从那孩子的身上一闪而过,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眸中的猩红色如充血一样触目惊心,却随着哭声慢慢消弭。

    洛瑶向窗外一看,风雨已定,永夜过去,太阳又升起来了。

    这无比奇幻的景象却让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个梦,那个梦里她还锁在囚牛山的水牢里,那个时候她遍体鳞伤,还得了很重的风寒。没有人怜惜她,多得是人来践踏她。那一刻她的浑身发冷,瑟缩成一团,嘴唇上早已皲裂成沟壑。她突然开始担心,我此生还能再见父母亲一面么?

    她想起来母亲头上的白发,想起来父亲喜欢喝的茶,又想起来家里温伯每年都要晒得那些梅子干,突然就很害怕。

    “我若是一声不吭就去了,那…那父亲还会剩下洛寒初那个儿子,而母亲呢?”洛瑶打了个冷战,“母亲不喜欢洛寒初,那母亲,就一个依靠也没有了。”

    不行,她咬着牙,强行拼凑起自己七零八落的精神气,她的指甲深深插进肉里,她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她就那么蜷缩在湿冷的石面上,一个人向着能够想到的任何神明祈祷。

    洛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入了梦,在半边清明,半边朦胧之间,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金色虚影,静静地立在她面前。

    “你是谁?”

    “我是一位将死的天神。”那团影子的声音如钟沉稳,“你又是谁?”

    “我…”洛瑶凌乱的黑发挡住了她大半视线,“我是南洛洛瑶,是一位将死的玄天圣女。”

    “那,你腹中的血肉,又是谁?”

    “它…”洛瑶听见自己一直在喘,她的声线越来越微弱,“不速之客而已吧。”

    “把他交给我。”影子还在问,“你自愿,把他献祭给我,换你渡此人劫,你可愿意?”

    “我…”她的清明已经断断续续,眼前的一切如旋涡般盘旋起舞,洛瑶到最后也没记住,她究竟说了“好”还是“不好”。

    孩子生下之后,她拜别母亲,便被族人送到了华亭谷落月宫。

    洛瑶活到那么大,却一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没有放弃这位不速之客。

    或许冥冥之中她早已感觉,这个孩子伴随着侮辱与苦痛而来,但他却并不是什么催命鬼,而是老天派来的,救了她一命、让她能够继续活下去的一剂良药。一年又一年过去,她静静地待在落月宫,陪着孩子数着天上的星星,数着地上的叶子。终于有一天,温伯来送菜,悄悄地告诉她,湘灵戚疏雨家的小公子,已经快要周岁了。

    她在破败的女娲神像下坐了一宿。

    三年、四年,她已经数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见过戚疏雨了。先前她们年少的时候一起在湘灵修学,她会用扇子,他会抚琴,那个人跟她在南洛见过的所有公子都不一样。洛瑶曾经见过他一身青衫在枇杷树下,帮受到水患之伤的村民亲自包扎伤口的模样,看来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也不过是他这么回事。洛瑶甚至觉得,他比自己更能配得上这句“风华无双”。

    “你娶不了我的。”洛瑶有天看完他为自己画的画,突然黛眉一敛,半开玩笑地抬头道,“我是南洛唯一的嫡女,我日后是要继承南洛家主的位子的。想与我成家的人,只能入赘,可你呢?”她扇子一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你是嫡子,又是长子,以后也是要继位的,你那亲弟弟差你那么远,你全族不选你还能选谁?”

    “那又如何。”戚疏雨笑了笑,脸上却云淡风轻,“这家主的位子,谁坐不是坐?我打小便没有什么担起全族的野心,若是非做不可那我便难辞其咎。可若是有了难言之隐…那我不做便不做了。”

    “哦?难言之隐?”少女的眼睛亮亮的,“譬如说…”

    “难过美人关。”

    那人的言语不疾不徐,衣袂迎风。

    洛瑶一愣,紧接着整张脸却慢慢红了起来。

    落月宫总是常年湿冷。

    洛瑶支起一个火盆,将那份珍藏了许久也没有寄出的信,扔进了滚烫的火焰里。

    连同这自己的少年时代一起,深埋地底。

    从此之后她一个人带着那位不速之客,在这四面巨大的光牢里,静悄悄地过活。

    洛瑶唤他阿沉,也就仅仅是应了那句“月落星沉”的意境。等到小小的梁沉记事的时候,母亲的头发就已经全白了。

    小小的孩子没有烦恼,他用柴火就着火盆里的死灰在女娲神像上画画,等到他会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缠着送菜的温伯讲外面的事情。有一晚洛瑶立在后院里赏那一排早开的海棠,却冷不防看到一个一身黑色衣衫的男子,他的眼睛中是一片灰蒙蒙的朦胧,他的身边是一头角上挂着五色经幡的白牛。

    那是九州大地唯一的巡夜之神,神夜。

    黑衣小神先是向她行了一遍礼,又缓缓地朝那个正在磨石头的小孩子深深一礼。

    她惊住了。

    这华夏大地上百家仙门,又有几个真的见过神明?洛瑶回身看向那个话才刚刚说利索的小孩子,那一瞬间她突然有种隐隐的预感,这孩子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他是借着自己从而踏足人间的一位仙家来客。

    可是他来人间做什么呢。

    多年来一晃而过,洛瑶静静地数着岁月流淌,又悄悄地观察小梁沉的一言一行。神夜总是会在适时的时候来访,终于有一天,那个小白脸模样的小神明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他说他要转世渡劫。

    一个区区夜游小神,转什么世渡什么劫呢。

    原来是为了帮那孩子抗下三头巨蛇引出的人命因果。

    后来的后来,那个跟戚疏雨一样端方的小君子来访,她的目光划过他身上的苍梧缥青服,这才明白,原来他一直没有忘了自己。十六年前的自己和戚疏雨,十六年后的梁沉和戚无染,原来所谓轮回一场,所谓生无所息也就是这么回事。

    罢了,原本要见父母最后一面,为他们送终的念头,也就这么断了。他们既不想见自己,那她还执着什么呢。

    还是把自由与未来,一并还给那孩子,让他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要有那黄尘旧梦中的耻辱吧。

    洛瑶写下了一行小字。

    【我于今日辞世,去时心如止水,还望吾儿勿念勿伤。】

    又想了想,总觉得太生疏了些,遂投到了火盆里。

    火舌突然而起,将那单薄的纸页转瞬就吞噬了个干净。

    洛瑶望着那瞬间就消失的遗言,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将写给戚疏雨的那最后一封书信烧掉的那一天。原来我们苟活一世,风风光光的时候少之又少,甚至连好好告别的机会都少有,人这一生多得是那些出乎意料,猝不及防的离别与永别。

    她回到自己的卧房,躺下的时候还听到了门外的黄鹂鸟在鸣唱。

    到时候了。

    她想,终于到时候了。

    她合上眼,眼前却忍不住又浮想起那个一身青衫的少年,那曾经无拘无束的笑来。

    于是她也笑了。

    笑着笑着,便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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