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年前。
南洛东省行宫。
天机阁。
东省行宫位于燕州的东方边界,离齐州不远。每逢一年一度的祭天节时,南洛便会全族东迁至此,直到祭天结束。
那个时候的南洛还没有遭遇什么重大变故,是名副其实的燕州第一大灵修氏族。南洛玄天圣女洛瑶乃是嫡出中唯一的孩子,也是众人眼中下一任家主的不二之选。
南洛的一年一度的观星会结束之后,洛瑶被家主洛云轻留在了天机阁。
“你可知你刚才说错了什么话?”
父亲的没回身,背影如同神情一样威严。
洛瑶开口,“女儿不知。”
“你不是不知,你只是不听。”洛云轻缓缓回眸,“你以为星象就是天命么?你错了。天命,是国主手中的玉玺,是他下的诏书。你刚才说到天基不稳的时候,父亲为何打断你?你不是不明白,你却总也说不出让天下人听了都心中安然的话来。”
“女儿就是不明白。”洛瑶淡然垂眸,“您常夸奖女儿天资过人,如今这份天资用到观星上,明明女儿读出了天机,您却嫌这天机不好,不让女儿讲出来…那这份天资,还有何用?”
“哎…”洛云轻老了,不想与她争执,“罢了,你退下吧,该懂的自然会懂,我也不愿心急了。”
“是。”
洛瑶行礼后便转身离去,走到连廊处便遇见了洛松言急急准备进门,她抬手拦下,“你做什么去?出什么事情了么?”
洛松言望了望四周,这才低声道,“小姐,您算得东方异象,果真是没错!据说如今东边囚牛山上已经聚了一帮罗刹鬼,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咱们行宫呢!”
“罗刹鬼?”洛瑶蹙眉,便让洛松言进去了。
罗刹鬼这种东西也只是个名头,并非是真的鬼,不过这种人的外貌确实显得不人不鬼。
相传北方蛮荒之地曾经尊奉一种名为“谙达”的邪神,这邪神也被称为魔神、天魔。谙达神殿里没有金身神像,却常年供奉着用人血浇筑而成的红色枯骨,一排二十八相,仿佛在向诸天二十八星宿无端宣战。
而罗刹鬼,传闻便是谙达神座下的第七重护法。
凡人通过修此教邪功七载,到头来双目赤红、头发脱落、双手成爪、肌肤成铠,便可修成“罗刹鬼”。
如今,离南洛东省行宫不远处的囚牛山上竟然聚集了罗刹鬼,这明摆着便是这些北蛮人在寻衅。
果不其然,傍晚的时候南洛上下长老又聚到了天机阁,此次的罗刹鬼事件并非是南洛第一次面对北蛮挑衅。
燕州算是九州中直接与北蛮接壤的州郡之一,受到北方部族威胁的时候数不胜数。这不去年的征北之战中,南洛一族就少见地对除了鬼怪之外的凡人布下了天罗阵。那一战中,北蛮死伤惨烈,如今一看,这罗刹鬼说不定是被派来寻仇。
族里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众人应该西撤,回到国都大梁参禀国主后,再从长计议。
可是一旦西撤,此次行宫祭天节也就相当于还未开始便已经宣告结束,再过七天就是重阳,观星会后一旦不能顺利祭天,那燕州全国上下该如何想?回去又该如何跟国主交代?
洛云轻左思右想,决定走一步险棋。
活捉罗刹鬼头。
此计一出,全族上下哗然,人人皆知族长极为注重功名,可也没想到,洛云轻竟然能想出这种活捉鬼头来邀功的念头。许是今年星象不稳,他急着让南洛出头么?
半夜天静无风,洛瑶从天机阁一出来,就碰到了那个小小的少年人。
那少年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衣着朴素,生得消瘦却清俊,尤其是那天生带着小卷的黑发,总是让人想起“风情”二字来。
他是洛云轻的庶出公子,洛寒初。
“长姐。”洛寒初端正行礼。洛瑶一见他,忙把他拉去一旁,正色道,“你怎么来了?爹爹不是说了,你不能离开后院的么?”
“寒初…知错。”洛寒初低头,“可是,我听说东边囚牛山上有罗刹鬼,这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洛瑶蹙眉,她对这个庶弟并无感情,也并无多少耐心,“你只管该干什么干什么,要你躲着你就躲着,何必来操心。”
“不…不是的!”洛寒初语气有些结巴,“我只是在想,咱们行宫最东边的黄金台,离囚牛山也不过是十几里的距离…一旦罗刹鬼来犯,岂不是首当其冲么?”
洛瑶叹了口气。
“罗刹鬼来犯的话,咱们全族上下都会不得安生。”她的耐心耗尽,“你若是担心住在黄金台睡不安生的话,那好,我今日差人帮你收拾东西换地方。天机阁这附近是行宫的最机密之地,你歇在这附近的枫川楼,就不担心了吧?”
“姐姐…寒初不是这个意思!”
“够了。”洛瑶止住他,“母亲还在等我,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言罢转身,利利索索地消失在了洛寒初的视线里。
那个时候洛寒初不知道,这是他跟洛瑶此生的最后一面。
洛瑶不喜欢他、看轻他,他却不怪她。南洛上下人人都看不起他那个做歌女的母亲,也没人正眼瞧他。可是有一个贵客乔装打扮微服私访,跟着他一路从大梁城来了东省行宫,就住在黄金台里,他只想护着那人。
后来终于证明,洛云轻这一步棋下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个族长下令让所有人戒严,将南洛的东省行宫硬生生地排布成了一个镇邪大阵。二十八条生死线,二十八位生死门,等到罗刹鬼真的来犯的那一日,南洛上下只花了片刻的时间就已经排布森严。他们信誓旦旦地发誓要活捉鬼头,从最中心的天机阁到最外延的黄金台,每个人手中拿到的地图都不一样。
这一夜,洛瑶带着家中女眷藏在了天机阁的阁底密室。
洛云轻向来多疑,他一直担心族内谁的心思不纯,所以关于家族法器、女眷的藏身之处,每个人的地图上都并不相同。
可是他没料到,这次的罗刹鬼来犯,还带来了一个很厉害的神器。
睚眦破风剑。
鬼|火汤汤,他们成百上千地涌进南洛傲慢的行宫,躲在暗处的洛寒初眼看着通往东部的“界门”几乎被罗刹鬼撞得摇摇欲坠。一旦符咒破解,光牢失效,这阵法对于罗刹鬼来说就不叫迷宫,属于黄金台的本相就会直接现世。
他们会直接把太子撕掉的。
洛寒初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竟从枫川楼上跳了下去,他带着三清壁咒连成的灵锁,一个人冲向了那青面獠牙的鬼群。
他心中恐惧难销,却也毅然决然。他到阵眼处,用三清壁咒将自己反向围成了一个光牢。光牢外面是数十只罗刹鬼的嘶吼声,那长指甲划过光牢壁的声音让他瑟瑟发抖。洛寒初定了定心神,将阵眼处的罗盘反向转了一半。
霎时间天地变色,大阵重生。原本前路缥缈的光牢迷宫已经转瞬之间换了另一幅样子,只听一阵脆响,环绕在他周围的光牢已经碎了。
原本快要打破的结界,在阵眼转换之时,已经通向了另一个方向。
天机阁。
洛瑶的腰间挂着玉清红梅扇,手里握着仙剑云屏,怀里还藏着三日前给戚疏雨写好的书信。所有女眷都藏在地下宫室,人们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地面上传来的每一声脆响都直击着每一个人的魂魄。洛夫人已经上了些年纪,两鬓的头发有些白了,她的双眼中流露出怎么也藏不住的惶恐,洛瑶知道,再不想办法,就只能等着被他们瓮中捉鳖了。
这地下宫,出了一道主门外,还有一道偏门直通大殿。
那些张牙舞爪的声音越来越近,洛瑶将扇子交到母亲手里,主门似乎被撞了一次又一次,她的眼神越来越冷静。她拔出云屏剑,在主门上画了一道青天破魔阵。
随后,起阵将整个宫室的妇孺锁到了双面光牢中,自己带着仅有的两名武侍,从小门冲了出去。
小门外没有罗刹鬼,她们相当谨慎地隐去了小门的方位,就跟主门外的罗刹鬼缠斗开来。三道信号已经发了出去,洛瑶明白,她要撑到等人来支援。
后来的故事,云屏剑碎,长绫染血,洛云轻带着族人赶到的时候,地上只剩了一滩零零碎碎的血肉。
光牢之内的人安然无恙。
南洛没有给洛瑶举行葬礼,因为囚牛山上竟然送来了血|书。
他们声称洛瑶还活着,要国主拿幽山十九郡的土地,换回他们的玄天圣女。
国主勃然大怒。
就这么对峙了接近半年,在青丘门、南洛两族灵修共同的火拼之下,囚牛山上的罗刹鬼才终于被清缴干净。洛瑶被接回去的时候早已奄奄一息,却始终顽强地撑着那口气回来拜见父母。可是,洛老夫人一见她便直接昏倒在地,族中的老医摇头叹气,“造孽啊!”
她竟然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起初知情者并不多,但是人人却也都明白,洛瑶的路,走到今日已经难登大雅之堂。士可杀不可辱,原本为了怕给南洛蒙羞,南洛之外基本上都以为洛瑶是观星不慎,走火入魔。可怜戚疏雨还曾三番两次地试图探望,都被南洛拒之门外了。
更要命的是,她这一胎,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洛云轻不信,眼看着洛瑶干脆地灌了自己一碗又一碗药性猛烈的堕胎药,那腹中之物却无丝毫动静。他又派人到百越边地请来了巫医做法,可是法阵摆齐,那舞才刚刚跳到一半,忽然之间风云惊变,寒鸦振飞,一道天雷劈下,院落里生了百年的参天老柏已经成了一棵“火树”。
“天…天魔现世了!”洛松言不由自主地目瞪口呆,“家主,这…这不会是天魔之子吧?!”
洛云轻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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