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掌柜的婆娘想把陈寡妇拉起来, 奈何陈寡妇格外坚定,死死瘫坐在地上不肯起身。
“麒麟他娘,你这是做甚, 赶快起来别让外人看笑话!”
乔掌柜婆娘口中的外人无疑在指木槿和东小庄的几个人。
陈寡妇用衣袖抹眼泪, 哽咽道:“我险些被你当家的坑害死, 多亏木槿妹子才得以保全性命,婶子,我如今哪里敢继续听你的话啊,不然再被卖一遭就不好了。”
乔掌柜两口子都是出了名的精明人物, 马上听出了陈寡妇的话外音。
她很快变了脸色,顾念许多人围着看热闹才没有驱赶陈寡妇。
乔掌柜站出来:“麒麟他娘,你这是说甚胡话?我跟你婶子顾念你拉扯孩子过活不容易, 怕你们在灾年里没了活路才把张家的活交给你,等我后头知晓他家不要寡妇已经来不及反悔了,你叔我哪里对你不住啦?”
木槿往前两步:“乔掌柜, 我可是跟着陈嫂子去明州城里的,离开织女镇时您不停跟我们说张家只要手艺好的绣娘,即使寡妇也不碍事, 待牛车快驶进明州城,您才嘱咐我二人莫要在主家面前提自己是寡妇的事。您红口白牙颠倒是非可险些断送了我跟陈嫂子的性命呐!”
陈寡妇想起在张府里遭受的生死危机, 对乔掌柜继续说:“张家人发觉被你坑害了, 竟把怒火发在我们两个弱女子身上,原打算将我们关在柴房里被老鼠啃咬死的, 不过我与木槿妹子命大, 将十几条耗子给打死了,后头又把吃人的大狼狗同我们关在一处,若非我的运道好些, 恐怕就交代在了张家。”
周边看热闹的乡民闻言大骇。
他们着实没有想到乔掌柜会做出这等事情。
包括被喊过来的里正,他知道乔掌柜坑害诓骗了陈寡妇不假,却不知晓陈寡妇在张家受到如此大的苦楚,他看向乔掌柜的眼神都变了。
乔掌柜无言以对。
良久之后才开口:“侄媳妇,我着实不知晓张家竟如此心狠手辣,可他们过来跟我说的时候却当真不曾提过不要寡妇的事,我也是被蒙骗了啊。”
陈寡妇不说话、木槿没吭声,只有周边人的议论声传过来。
乔掌柜仿佛上刑般难受。
几十年来,他依靠在明州城和织女镇倒卖货物赚钱发家,乡民们早就习惯依赖乔掌柜的渠道将自己手里的东西卖出去,假如此事得不到善了,乡民们再不会相信乔掌柜。
一年半载尚好,毕竟他们没有旁的渠道卖茶叶布匹,然而时间长了有了别的竞争者,乔掌柜绝对会率先被乡民们放弃。
乔掌柜之所以能积累起如今的财富,与他拥有长远的目光脱不开关系,在其他人忙着看热闹的时候,乔掌柜已经想到了往后的事。
乔掌柜硬挤出几滴眼泪,声音里夹杂着痛苦:“这家人竟如此狠辣,麒麟他娘,着实让你受苦了,都怪我没有擦亮眼睛胡乱相信了他家,唉……”
乔掌柜说话的声音格外大,仿佛有意让看热闹的乡民听见。
接着,他又在婆娘的掩饰下继续靠近陈寡妇,悄声道:“侄媳妇,我们往里头细说,我定不会让你吃亏。”
陈寡妇下意识看向木槿。
见木槿对着自己点头,陈寡妇才跟随乔掌柜走进他家的院子。
木槿清楚,她的目的达到了一半。
乔掌柜靠从乡民们身上得来抽成才得以发家,如果陈寡妇只身前来找他讨要公道,乔掌柜肯定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即使搬来里正做主,依旧奈何不了乔掌柜,毕竟里正本身就是乔掌柜的人。
只有运用舆论才能让乔掌柜退步,因为看似不起眼的普通乡民是乔掌柜巨额财富的来源,他势必会竭尽全力维护自己在乡民们面前的好形象。
当乔掌柜把陈寡妇、里正、陈氏族里老五两口子并老五的两个兄弟请进家门,他的婆娘立马把家中的大门给闩上了。
乔掌柜大约看出木槿给陈寡妇出主意来了,刚开始反复说木槿是外乡人不能过来,陈寡妇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紧紧拽住木槿的衣袖,仿佛在拽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乔掌柜夫妇无奈,最后只能把木槿放进门。
乔掌柜先把里正请到上座,又拿出家里的茶叶给人们沏上,磨蹭许久才开始说正事。
“麒麟他娘,张家这事做的实在不厚道,不过我也是被他家欺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吃亏,往后有了好活计必定先给你。唉,当初我若再仔细打探便好了。”
乔掌柜话里话外都在坚持他被骗了之事,死命把责任从自己身上扯开。
陈寡妇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丧夫之后,她和儿子备受欺侮,先前所有的勇气与毅力皆消失不见,她格外惧怕与人争执。
陈寡妇既然一反常态答应过来找乔掌柜,就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指定不会被他用几句话给打发了。
木槿抱住陈寡妇的头:“嫂子别哭,我知道你在张家差点没命,既然阎王没有收我们,就不能白受欺负,我们半只脚踏进阎王殿里的人再没有什么怕的。”
陈寡妇的眼泪本来已经止住,木槿的话让她再次涌出泪水。
乔掌柜又尝试几回,见眼前两个妇人软硬不吃,渐渐没了耐心。
他当初就不应该放木槿进门。
怪不得东小庄那群人这般看重眼前的妇人,果真不是个好纠缠的,如果没有她在陈寡妇跟前献计,陈寡妇不至于这般难以对付。
乔掌柜把希望寄托到与他私交甚好的里正身上。
如果没有将事情闹大,里正说不准会帮忙把陈寡妇劝回去,不过事情闹得这般大,里正继续偏向乔掌柜的话,还不知道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
里正格外爱面子,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名声受到妨碍。
所以,里正果断忽视了乔掌柜求救的眼神,他不紧不慢喝起茶来。
乔掌柜没法子,干脆扯开了说:“你欲如何?”
陈寡妇借助擦眼泪的功夫看看木槿又看老五两口子,老五他婆娘用手肘戳戳当家的。
老五却始终不开口。
老五两口子仁善厚道,所以才时常帮衬陈寡妇和麒麟,可他到底是织女镇中人,家里的茶叶和布料需要仰仗乔掌柜卖出去,老五不敢将乔掌柜得罪得太死。
眼见快要谈不下去,木槿问他:“不知乔掌柜觉得两条人命值什么价呢?”
听罢,乔掌柜知道自己这回恐怕碰见了硬茬。
他思虑良久对众人说:“如今正值灾年,我家照样要吃糠咽菜,着实拿不出太多银子来,这样吧,我从棺材本里拿出二两银子给麒麟他娘,此事就算了了。”
陈寡妇斩钉截铁地拒绝:“不成!”
此次遇见张家和官府的联合追击,陈寡妇再不能如同从前一样往外卖绣品赚钱,而且这回又同乔掌柜闹翻,指定没办法有稳定的进项,她必须抓住机会把损失找补回来。
“那你说多少?”
做买卖比种地当地主更容易来钱,陈寡妇知道乔掌柜这些年从织女镇乡民身上赚了不少银钱,他家比里正家更为富裕,乔掌柜家至少有上千两银子的家私。
于是,她犹豫之后开口道:“一百两,我往后说不准会被张家抓去杀了,必须给麒麟留些活命钱。”
乔掌柜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他大惊道:“什么!一百两银子?”
他当真没想到一向低眉顺眼的陈寡妇会狮子大张口,瞬间变了脸色。
陈寡妇事先同木槿提起过她担心往后会遭遇不测,所以总想给麒麟留下些安身立命的东西,不过木槿同样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要上百两银子。
上百两银子足够普通农户全家几辈子的嚼用,陈寡妇要的并不少。
乔掌柜黑着脸坐在圈椅上,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为了继续自己在织女镇的发财大业,乔掌柜愿意给陈寡妇补偿从而让她闭嘴,然而陈寡妇要求的数额委实太多,乔掌柜性子又吝啬,他必定不会答应她过分离谱的要求。
见两边的气氛陷入焦灼,老五赶紧站出来圆场。
“大伙乡里乡亲的,嫂子你少要点,乔掌柜你也怜惜嫂子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容易,两边各退一步如何?”
乔掌柜抬起眼皮子,没好气地问:“怎么个退法?”
老五没见识过大场面,现实中他拿到三五两银子已经属于多的,然后接着拿银子去给全家买粮食去了,从没有把银钱揣热乎过。
他犹豫良久,试探道:“五十两银子如何?”
乔掌柜斩钉截铁地拒绝:“不成!”
只有他从别人那里抠银钱的份,乔掌柜决不允许有人能从他手里弄出数额如此巨大的银钱。
“你预备给多少?”
旁观的里正眼看着他们反复拉扯,他已经坐烦了。
里正对两边皆没有好气,他觉得陈寡妇狮子大张口要的太多,而乔掌柜过分抠门使谈话陷入僵局,依照他们的态度,不知道过多久才能谈出个结果来。
“四……不,三两。”
说出要给陈寡妇三两银子的时候,乔掌柜简直在咬牙切齿,态度格外不情愿。
里正显而易见偏向乔掌柜,他赶紧出来打圆场:“虽然麒麟他娘平安归来了,不过到底吃过不少苦头,我做主给她五两银子。”
里正与陈寡妇道:“五两银子够你一两年的嚼用,如此倒不算让你吃亏,毕竟只是虚惊一场,给五两银子已经是极不错的了。”
陈寡妇没来得及反应,乔掌柜倒先显示出不乐意。
乔掌柜当真舍不得把五两银子交给别人,即使他在陈寡妇身上赚的银两已经远远超出五两。
里正心里清楚此事可大可小,他希望能尽快解决免得传出风言风语,若真传出不该让人知道的,受影响的不光乔掌柜还有里正呢。
所以,在里正的胁迫之下,乔掌柜只好答应。
陈寡妇照旧不愿意。
经过今日之事,她势必会把乔掌柜得罪到死死的,想再得到进项恐怕不容易,她必须把自己和儿子未来两年的吃食给解决了。
陈寡妇从原先的抹眼泪变成号啕大哭,她的态度十分明确。
陈寡妇抽噎着说:“我一个丧夫的寡妇好欺负,如今被逼迫到没有活路,我拼了命也要将此事给宣扬出去,好让外头人看清楚有人是如何欺负我的,等到实在活不下去,也必定要拉个垫背的。”
她的神情太狠辣,看得乔掌柜心惊胆战。
害怕归害怕,乔掌柜依旧咬着五两银子不肯松口。
对于生性吝啬的乔掌柜而言,从他口袋里抠出五两银子着实不容易,跟要了他半条命差不离,他绝不可能继续加码。
乔掌柜的婆娘儿子却被陈寡妇类似同归于尽的话给唬住了。
婆娘儿子合力将乔掌柜拉到屋外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中间甚至传出乔掌柜带着怒气的呵斥。
过去两柱香的时间,乔掌柜才带着婆娘儿子走进来,他的脸色比方才更差了几分。
乔掌柜不情不愿地说:“给你五两银子三袋子粮食,此事便过去了。”
乔掌柜极具商业头脑,在灾荒刚来临时,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此后可能到来的粮食危机,提前用低价囤了许多粮食,如今仓库里还堆着大半。
对于用茶叶布匹换取银钱、再用银钱买粮食的织女镇人而言,灾荒年间的三袋子粮食很值钱,而低价囤粮的乔掌柜却用了极低的价格得来,给粮食比给真金白银更让他好受。
陈寡妇依旧说不成。
“五两银子六袋子粮食。”
陈寡妇丧夫之后第一回挺起腰杆子说话,她着实不愿意继续后退。
眼见乔掌柜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得亏他的婆娘儿子将他拉住才没有让事态拐到不可挽回的境地。
在婆娘儿子的劝说之下,乔掌柜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陈寡妇的要求。
又因为陈寡妇的强烈要求,两边当场结算了银子和粮食,当拿到沉甸甸的银两时,陈寡妇的手不停颤抖,险些将银子摔到地上。
乔掌柜没好气地把陈寡妇送出门去,他们彼此心里十分清楚,往后就要结仇了,再没有坐在一块商量亦或做生意的机会。
陈寡妇却不再害怕。
当决定去乔掌柜家要银钱的时候,她就做好了闹掰的准备,她心里清楚,即使自己与从前一样受到欺负不吭声,这一两年也会在张家的追捕下过得十分艰难,说不准就会因此饿死,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之下,陈寡妇唯有选择豪赌。
这些粮食够她母子俩省吃俭用吃上一年多,等把粮食吃完了还能用手里的银子继续支撑个一两年,假如只看眼前,陈寡妇觉得如今的结果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在陈寡妇心满意足得到足够活命的粮食和银子之际,织女镇其余人的日子却不好过。
地里种庄稼的时间本就比往年晚好几个月,何况到九月份之后天气越来越冷,这几日甚至需要穿夹棉的袄子才能抵御寒气,地里的庄稼被冻的蔫头耷脑,茶树的叶子亦十分稀疏,俨然没办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结果。
人们本就依赖往年的存粮过活,如今存粮不多,只盼着地里能有收成卖去换粮食。
按照地里的形势,自己收不到足够的茶叶换银钱,外头庄稼收成少价格势必上涨,总归不是个好兆头。
织女镇和东小庄一片愁云惨淡,竟瞧不见半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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