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 田里照旧被绿色填满。
不过眼前的绿色并非寻常生机盎然的绿色,而在绿色中夹杂泛黄的底色,庄稼人看了总忍不住唉声叹气。
外头逐渐被寒冷占据, 稻穗里的谷粒格外小, 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听见爹和兄长又要拉自己下地, 崇武年轻的脸庞望向天空,然后狠狠叹了口气。
来到织女镇定居大半年,家中有足够银子和粮食的王宝山没有像逃荒以前般控制家中人的口粮,毕竟逃荒时身子亏空, 倘若继续吃不饱肚子,免不得会生病。
所以,家中大多能吃个八分饱, 加上有木槿不时给崇武塞点好吃的,崇武虽然照旧很瘦,却再不是瘦骨嶙峋皮包骨头的模样, 他的个子甚至也长高了些,即使远远比不上崇文高大强壮,同自己之前相比总要好得多。
东小庄其余人家皆如此, 他们吝啬节俭不假,然而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逃荒途中亏空那么多, 指定不能继续克扣肚子里的油水。
因此,在休养生息大半年后, 人们脸上重新展现出昔日的生机与活泼。
奈何外头越来越冷, 眼看着不会有太多收成,手中握有大量粮食的东小庄众人不得不重新开始节俭的日子。
王宝山很快带着两个儿子从地里回来。
回家后的他任由沉默将自己裹挟,佝偻着身子缩在墙角, 显然心情很差。
家人已经习惯于王宝山的痛苦亦或沉默。
作为一家之主,王宝山的焦虑比儿女更严重,虽说他少言寡语又性子软和,但时间久了总会让朝夕相处的家人察觉到他的低落。
木槿把如意吉祥带到王宝山旁边围着他玩耍。
这段时日,织女镇和东小庄可谓死气沉沉,活泼好动的孩童能够用他们的天真童趣让大人暂时忘却烦恼,木槿发现王宝山和王李氏只有在面对吉祥如意时才会扯开笑容,寻常时候都是愁容满面的模样。
王宝山有他的担忧。
作为半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农家汉子,他从没有过像这两年一样坐吃山空的日子,眼看着今年田里又没有收成,王宝山急到不能再急。
他和王李氏感叹道:“当初就该听闺女的,多种些白萝卜,三亩地总归有五六百斤收成。”
收的白萝卜和粮食差不多轻重,然而白萝卜不如粮食好存放同时亦不如粮食管饱,所以王宝山才在地里种了粮食。
近些日子天气变冷,眼瞧着地里的庄稼不会有太多收成,王宝山越想越后悔。
王李氏同样悲伤:“能有两百斤就谢天谢地喽。”
不过几天的功夫,气温骤降,出去时甚至需要披上棉袄才不会被冻僵。
地里的庄稼半点生机也无,蔫头耷脑仿佛即将倒在地里。
同时,绿色被黄色所取代,让人觉得看不到半点盼头。
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众人不得不在庄稼没有成熟时就进行收割。
此处的收割不像往年用专门的轱辘一遍遍轧稻穗从而让里头的米粒脱离出来,而是将稻穗和米粒甚至秸秆共同捣碎装进麻袋。
如果单要米粒,三亩地加起来能有个一百斤的收成就不错,着实不够全家人的温饱,人们不得不把所有能吃的全给收集起来做粮食。
织女镇情况则更惨。
他们八成的土地种了茶树和桑树,种粮食的土地仅有两成而已,统共不过收了大几十斤粮食,压根不够过活。
至于地里的茶树,远远没有到采摘茶叶的时节,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银子去置换口粮。
有的人直接瘫坐在地里号啕大哭。
他们觉得这是老天爷不给人活命的机会。
作为距离织女镇极近的东小庄,即使手中有存粮,照样没办法安心。
且不提自己坐吃山空的带来的恐慌感,单拿织女镇以后可能填不饱肚子饿死一事出来说,就足够东小庄男女老少发愁啦。
他们逃荒过来时,织女镇乡民们可瞧得真切,明白车队里有粮食,倘若织女镇的乡民们真被饿急眼少不得来抢掠东小庄的粮食。
因此,基于种种考量,东小庄无疑是最不希望织女镇闹粮荒的。
按照往年的价格,每年粮食成熟的季节粮价最低,乡民们会拿着自己此前织布卖茶的银子从乔掌柜处买粮食,然而今年没有几分收获,外头的粮价只涨不跌,无数人发出痛苦的叹息。
王宝兴明白,他必须从后头推织女镇一把,否则继续拖延下去,他们迟早会闹粮荒闹到自己身上来。
于是,在收完地里的庄稼次日,王宝兴便让崇远和崇文去织女镇请里正来东小庄做客。
家里什么都没有,若想摆从前在王家村地主老爷的派头肯定摆不起来,王宝兴倒不曾打肿脸充胖子,他让婆娘用半个月前招待陆泓剩下的半个白萝卜炒了盘菜,又在桌子上摆出几碟杂面馒头,在农家人看来属于极其体面的席面了。
经过半年多的磨合,里正以及织女镇的乡民们虽说照旧没有把东小庄当作自己人,但两边仍旧可以算和睦的邻居,刚开始剑弩拔张的敌意已经完全消散。
何况王宝兴又有童生老爷的功名,额外得到了里正的礼遇,当里正听闻王宝兴请他时,连摆谱拖延都不曾,直接跟随崇远过来了。
入座之后,里正看着桌上的碗碟,知晓王宝兴是花了心思的。
里正家比织女镇大多数人家更富裕,从他家规整高大的房屋便能多少窥见他的家境如何,不过这两年天灾不断,即使家底再厚都禁不住折腾。
去年严寒,地里的茶叶没收到多少,人们把所有的希望给寄托到今年,哪知今年同样如此,当真苦了百姓。
幸好从养蚕织布上得到了点银钱,不然织女镇的日子只管更难过。
譬如里正家光从外头买粮食就花点许多银子,虽不至于动摇根基,情形却照样不乐观,为了能顺利挺过灾年,他家已经每日只吃两顿饭了。
所以,里正在王宝兴的席面上看见菜和杂面馒头别提有多高兴了。
见里正不停感叹地里收成差、他担心粮价会继续上涨,王宝兴总算进入正题:“照理说我新迁居过来不该多事,不过外头形势这般差,我便多嘴两句,还望老兄莫恼。”
里正知道王宝兴不是那等多管闲事之人,他道:“老兄你是读书人,懂的比我等庄稼汉多,你若肯提点几句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应当晓得我们是打西边逃难来的,当初西边乱起来时也是头一年收成少,等到第二年便彻底没了收成。有的人家心疼银子,没有从外头买粮,谁知外头的粮食越来越贵往后再想买便买不到了。我一路来到明州,瞧明州城里的粮价比江梁城低得多,还是趁如今没乱起来抓紧买好活命的口粮要紧。”
里正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今年卖茶叶的收成没有了,只有养蚕尚有几分收成。
大多数人家织出的丝绸不过半匹,手艺寻常的能卖二三两银子就很不错了,如同陈寡妇这等专门做纺织的,今年才堪堪凑足了一整匹布。
放在丰年,依靠二两银子能买几百斤粮食,奈何如今是灾年,即使明州城的粮价比其他地方更低,照旧买不了多少粮食。
就算乡民们拿银子出去买粮,依然没办法填饱肚子,人人皆为此发愁。
木槿本来在厨房里帮衬二伯娘,过来替里正沏茶时听见了他的话,顺势说:“我听闻乔掌柜家中囤了几万斤粮食,如今形势危急大伙没粮食就要被饿死,何不找乔掌柜商量,问问他能否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便宜些卖给咱们?”
木槿寻常不与人计较得失,然而乔掌柜差点害她没了命,如果再跟个包子似的不计较,那便不是心胸宽阔而是软弱可欺了。
乔掌柜什么都不在乎,即使痛揍他几顿也不如从他手里抠银钱的杀伤力大,好不容易寻到个合适的机会,木槿必须在里正面前上个眼药。
里正向着乔掌柜不假,然而再没有粮食整个织女镇都要被饿死,里正又不糊涂,他必然明白该如何做选择。
怕里正体会不到她的用意,木槿装作后怕的模样说:“当初在西边的时候,常碰见饿急眼的人四处杀人吃人肉,刚开始吃老人小孩,待到后头老人小孩吃光了,他们便去富户抢劫打杀。饿急眼的人同畜牲没什么两样,管你当官还是当族长,先把肚子吃饱要紧……”
章阳府民风保守,鲜少有妇人直接出现在厅堂与客人说话,当木槿出来的时候里正差点当面指责她不守妇道。
待听到后头,里正的注意力全被转移到灾民吃人的事情上,暂时忘却了木槿在场的事。
如果眼前这个妇人说的话没作假,等织女镇乱起来,乡民们指定先拿他家和乔掌柜开刀,毕竟他们两户人家在织女镇最为富裕。
光里正家就有大几百两银子的积蓄,乔掌柜家则更多,他的家财得是里正的好几倍。
里正陷入恐惧之中,直到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才将他拉回现实。
木槿说完话就提着水壶退出去了。
王宝兴明白木槿特地过来不光是帮她二伯娘干活,还有给乔掌柜添堵的意思在。
念着当初木槿和麒麟他娘险些丧命,王宝兴没有阻止木槿,他对里正说:“今日我第一回听说乔掌柜家有那么多粮食,如此倒免了去明州城吃瘪。”
王宝兴从来不干得罪人的事,他每句话都在隐晦地暗示,却半句不提从乔掌柜处直接买粮食的事。
他相信里正心里有杆秤,当粮食危机真正威胁到自己的利益时,里正必然要先保全自己和家人,乔掌柜得排到后头。
里正归家时满怀心事,后半夜连睡都没有睡,坐在屋檐底下思量该如何解决缺粮的窘境。
说实话,里正清楚乔掌柜在去年年初囤了几万斤粮食,那时候明州城尚未被灾荒严重波及,里正想不明白乔掌柜为何囤积那么多粮食,就不怕放坏了卖不出去吗?
等到今日,里正终于知道乔掌柜未雨绸缪的好处。
此前有人把织出的绸缎卖给乔掌柜,然后想同他买粮食,乔掌柜看着那人捧上来的二两银子,只肯给人八十斤。
八十斤粮食全家老小再俭省,即使混着草根树皮吃,顶多吃不到两个月,根本没几个人能付得起如此高昂的粮价。
当时,里正不过跟家里人感慨几句,并未将事情放到心里去,今日经过东小庄那个妇人的点播方明白这可能造成的后果。
里正同几个年长的儿子说起此事。
老大没说话,老二却不住点头:“爹,我知道乔掌柜对咱家好,每年还有孝敬给你,不过今年是灾年,族人们手里压根没有几斤粮食,倘若真像东小庄那人说的饿急眼,咱家恐怕也得跟着乔掌柜遭殃。”
里正本就动摇的厉害,否则不至于同家人说起此事,儿子的话仿佛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没等里正做决定,他二儿子又说:“何况乔掌柜囤粮食的时候粮价极低,就算让他低价将粮食卖出来,想来不会有太多的亏损,爹,我看早点拉着族里的人商量好要紧,否则乱起来之后他们就没有这般好说话了。”
在家人的劝说之下,里正终于打定主意先将陈氏宗族里说话份量比较重的族老们喊过来。
族老们年纪大、辈分高,见识比寻常后生多些,纷纷点头说就该如此。
说话前,他们在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虽然也想了织女镇的未来,但着重想的还是自家的事。
自家再不买粮食就要断炊饿肚子了,乔掌柜就是摆在跟前的大肥羊,不宰他宰谁。
在家中悠哉悠哉喝茶唱曲的乔掌柜完全不知道当自己享受与乡民们截然不同的富贵生活时,有人在背后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直到数日之后,整个陈氏宗族涌进了他家,乔掌柜才后知后觉自己遭了算计。
这回乔掌柜连笑都笑不出来,他磕磕巴巴问前头的里正:“里正,您这是何意呐?”
里正露出亲切的笑容,口里吐出的话却令乔掌柜如坠冰窟:“如今地里没有收成,镇上的人眼瞧着就要饿肚子饿死了,他们听闻你囤了批粮食说想同你借粮。”
乔掌柜心想这哪里是借粮,分明打劫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我用棺材本买了这些粮食,若将它拿走,同要我的性命无异啊。”
乔掌柜没说谎,他爱银钱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当初囤粮的时候本打算利用它大赚一笔,谁成想被人惦记上了。
如果里正不念旧情把粮食带走,乔掌柜能直接气死过去。
里正摆出和善的表情:“我明白你打算将粮食卖出去,赶紧让他们打消了借粮的念头,所以他们今日揣着银钱来管你买粮食来了。”
乔掌柜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那……那怎么个买法?”
他心存侥幸怀抱着最后的希望,谁知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里正带笑的脸上说出最冷酷无情的话语:“既然大伙乡里乡亲,而且这两年收成差进项少,我看咱们就别按外头的价了,否则便是落了众人的面子,你瞧着往年的粮价往外卖就是。”
乔掌柜千般算计,算明白灾荒持续、粮价上涨正好够他发笔国难财,就是没有算到织女镇众人会撕破脸皮干出名为买粮实为抢粮之事。
南方水草丰茂且温度适宜,每年能有两回收成,再往南些的话一年能收三茬庄稼,所以在灾荒到来之前南方粮价比北方更加便宜。
粮价最便宜的时候,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二百多斤粗粮。
看周边几个陈氏族人的意思,他们打算用最低的价格去买自己手中的粮食,他势必会亏损。
虽然和他近些年赚的盆满钵满的家当相比,亏损的银钱不过毛毛雨而已,奈何乔掌柜是个守财奴,从他手指缝里漏出几个铜板都难,更休说低价卖几万斤粮食了。
乔掌柜险些没了理智,他火急火燎把里正拉到屋里。
“求求里正您念着我多年孝敬的份上给我指条活路吧!”
里正摇头:“大伙填不饱肚子的时候靠你拉一把,他们定会记住你的恩情,往后你就是咱们织女镇里头的大功臣。”
乔掌柜不想做所谓的大功臣,他只想发财。
奈何他左说右说,就差跪下给里正磕头了,里正却不像从前好说话,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乔掌柜的请求。
斡旋良久,乔掌柜将粮食按照往年最低的价格卖给了陈氏族人。
后头有耳朵灵光的乡民听见了动静,竟也三三两两凑上来,等到最后,整个织女镇的人都过来了,乔掌柜忍着肉疼将囤的粮食卖给他们。
最让他呕血的要属陈寡妇拿着银两过来凑热闹。
自从上回不欢而散之后,两边彻底撕破了脸皮,乔掌柜甚至没有收陈寡妇的丝绸,陈寡妇没法子只能借助老五媳妇的名义把一整匹丝绸卖了四两银子。
乔掌柜当然不肯卖给陈寡妇粮食,在他看来,陈寡妇用来买粮食的银两说不准还是从自己手中坑来的,光想想就肉疼。
然而陈寡妇却死活不依,在所有人的窃窃私语里,乔掌柜不得不妥协将粮食卖给陈寡妇。
乔掌柜看向面前堆着的银子,又看仓库里少了大半的粮食,竟直接厥了过去。
引来家中一片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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