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应该有些时日没有正经吃过东西, 木槿扶她起来时,整个人绵软无力,仿佛即将要摔倒的模样。
村里的小孩子尚且没有忘记红花, 成群结队过来看她。
孩子们只知道红花姐姐被卖掉, 现在见到她重新归来, 心里充满好奇。
胆子大的凑近点瞧,胆子小些的则用双手捂脸在指缝里透出外面模糊的光亮以及红花的轮廓。
伴随木槿等人的搀扶,红花不断靠近族人们的方向。
然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然回头。
木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地上另外倒着个人, 身量倒挺高,外表却又黑又瘦, 一看就是路上吃过不少苦头。
红花朝王宝兴跪下恳求:“族长, 您救救大牛哥吧,若不管他的话, 他就没有命啦!”
大牛被杨老爷带人痛揍一顿, 整个人无力地仰躺在地上, 若非他不停起伏的胸膛, 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人已经没了。
红花十四岁之前没有出去过王家村,即使母亲回娘家也不会带她, 所以红花的眼里只有王家村周遭几里地的风景。
到杨家做妾之后, 别说杨家人嘲笑她乡巴佬上不得台面, 红花自己都清楚她过去十四年的生活原来如此匮乏。
从吃饭到说话,红花小心翼翼观察杨家人的举动, 竟也学来许多道理。
刚才缓过神来后,红花看清爹娘嫌她浪费粮食,不想把她赎回家, 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自身尚且难保,最好别管旁人,自己活下来才最要紧。
可这两个月她常常好几天都分不到半块粮食,若没有大牛哥的帮忙,她早就饿死了,怎么还会有与族人们重逢的运道。
最最要紧的是,为了阻止她被卖,大牛哥才被人打伤,受伤之后的他再没有保护人的本领,杨老爷肯定会将他扔在此处自生自灭。
红花实在不想做那等眼看着恩人死去的白眼狼。
王宝兴看向倒在地上的青年,看身形倒有把子力气,不过不知道还能不能顶用。
红花又哭着对王宝兴说起路上的遭遇:“要没有大牛哥,俺就死在半路上啦,俺少吃东西,族长你带着大牛哥走吧。”
王宝兴没说话,王宝顺反而气急败坏。
他有生气的理由。
刚才族长说一不二,根本就不听他说话,直接做主让他家出粮食将红花赎回来。
王宝顺原本不愿意,满腹牢骚没有说出口,却看见族长分外严厉的表情,他当初顶撞王宝兴都没有看见他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
王宝顺哪敢说半个不字,老老实实站在后头当哑巴。
现在把红花带回去还不够,居然还要带个拖油瓶,王宝顺心里头急啊。
看见族长朝大牛走过去,王宝顺赶紧拽住他。
结果王宝兴不管王宝顺的阻拦,径直走了过去。
王宝顺还想追去,木槿笑着说:“八叔,你跟着族里人混到不少好处,族长本事大着呢,若没有他,你的粮食哪里来,现在莫要坏事。”
当初被土匪绑着的时候,人人出来跟土匪拼命,连十岁出头的二虎子都去割被药晕土匪的脑袋。
只王宝顺抢过把大刀去,结果因为怕死,跟婆娘儿子缩在墙角里。
大家晓得他什么性情,倒懒得说他,最后分粮食、分金银时照样给他分去不少。
在她见过的极品里头,王宝顺绝对可以排进前三。
看见木槿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王宝顺总觉得瘆得慌,他扭过头不说话。
木槿没有再看他,她大概能猜出王宝兴的心思。
上回遇见土匪,他们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心里却始终不踏实,王宝兴怕半路上出现变故,他恨不得车队里再多几个壮年汉子才好。
大牛光看就能看出是个练家子,若没有伤到筋骨,倒可以带他走。
多少可以给族人们指点几招。
当然,若他真的伤到筋骨,需要将养几个月,王宝兴肯定不会管他。
粮食还拉不过来,他可不愿意再带个祖宗回来。
见红花的族长靠近自己,大牛挣扎着靠近他:“老爷,救救我,我没有伤到筋骨,过两日就能继续干活了。”
当时另外几个护卫碍于杨老爷的吩咐,不得不对大牛下手,但他们从小被杨家买来训练做护卫,一同吃住,跟亲兄弟也差不离,他们没有对大牛下死手。
他的伤看着可怕,脸上、胳膊上、大腿上皆有大片青肿,但顶多疼个两日没办法动弹,过几天就能慢慢好起来。
大牛自然明白兄弟们手下留情了,所以他才有胆量求王宝兴带他走。
王宝兴和杨老爷一样,他们属于门外汉,看不出里头的道道。
为了检查大牛的身体,他拽起大牛的胳膊。
大牛感觉到疼,然而他浑身的肉仿佛僵硬着,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
摸着胳膊腿没有断,王宝兴招呼崇远和崇文把大牛扶起来,他这是要接纳大牛的意思。
杨老爷不乐意。
他当初没有打算处置大牛,毕竟逃荒路上如此混乱,家里几个护卫皆是从小买来的,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好。
但大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红花求情,加上杨老爷早前就觉得两人不清白,冲动之下命人把大牛废了。
见大牛倒在地上,杨老爷后悔莫及,又少了个壮劳力!
杨老爷阻止王宝兴:“他是我家的家丁,卖身契还握在我手里,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宝兴差点忘记卖身契之事。
“你打算用红花换二十斤粮食,刚才我给你的恐怕一百二十斤也足够,平日贪心就罢了,但太贪心容易将自己给葬送了啊。”
木槿看见胖娃满月几个孩子围在旁边没有走,她悄悄对胖娃说了句话。
胖娃听完之后就跟小伙伴们走到族长那里。
“族长,你是不是要跟打土匪一样,也把他们脑袋割下来啊?”
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却把杨老爷吓得不轻。
他看见王宝兴等人携带那么多家当,每个壮年汉子皆手握大刀,心里有过那是抢来的猜测,如今听旁边的小童说割脖子,他居然感觉自己脖子也凉飕飕的。
假若大人说那些话,杨老爷指定觉得人家唬他,小童却没有大人那么多心眼,杨老爷连怀疑都不曾。
木槿在后面看见杨老爷的反应,努力藏住笑容。
杨老爷果然上钩,直接将大牛的身契递给王宝兴。
算了,反正大牛已经被废掉,即使王宝兴不来要大牛,杨老爷也会将他丢在此处不管。
在杨老爷看来,没有用处的人,该丢就要丢。
既然王宝兴愿意接手大牛这个烂摊子,让他去就好。
王宝兴对大牛道:“我把坏话说在前头,把你要来是给大伙帮忙的,若半个月之后没有好,我照样能将你丢下。”
大牛不停点头。
人家肯要他就十分不错,否则即使他身手再好,孤身上路难免有独木难支的时候,不一定能活着走到最后。
王宝顺磕磕巴巴问族长:“那他……谁管啊?”
他害怕大牛也要来吃他家的粮食。
王宝兴没好气:“我让他来是护卫车队的,我先管他吃喝,至于后头的事,往后再说。”
知道自己不用管,王宝顺终于放下心来。
王宝兴又警告王宝顺:“红花家去之后,你两口子好好对闺女,儿子吃多少就得给闺女吃多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宗族观念浓厚的地方,除了国法之外还有族规。
作为族长的王宝兴是有权力处理行事不检点的族人的。
王宝顺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
而他婆娘同样不见多少高兴,耷拉眼皮,仿佛没有看见红花这个人一般。
木槿就奇了怪了,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就算不喜欢,总不能盼着她去死吧,王宝顺夫妻的行为实在太怪异。
王李氏让她不必担心。
王李氏看着红花长大,对她再熟悉不过:“红花这孩子,在杨家应当经了不少事,眼下瞧着有个大人模样了。”
刚过来时,红花因为恐惧而泪流不止,自从族里人逼迫老八给闺女赎完身,红花脸上的惧色消去大半。
而且若没有几分胆子,怎么还敢跟族长提要求说把大牛带来?
毕竟从前在王家村时,红花受了委屈只知道哭,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木槿听完王李氏的话,若有所思。
她跟红花相处的时间很短,自然没有王李氏了解她,听完王李氏的分析,她觉得很有道理。
不过这并非坏事,往后很长时间没办法安定,若红花还是那副受了委屈只知道哭的小女孩,她迟早会被王宝顺夫妇给磋磨死。
婶子大娘们都在瞧王宝顺家的动静,尤其是曾帮助过红花的,恨不得住进王宝顺家去。
她们有的八卦、有的自私,有时候甚至会因为一块巴掌大的布头打起来,但对于红花的关心是真的。
谁没给红花块干粮或者自家孩子穿小了的衣裳呢。
王宝顺夫妇看见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当然不敢明目张胆为难红花,顶多刺挠她两句。
红花依旧低眉顺眼,却不会像从前那般躲起来哭。
至于大牛,刚开始几日,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解手都靠崇远扶着他去。
从第五六天开始,竟慢慢好起来,等到现在,拉车、扛麻袋样样在行。
他清楚王宝兴为什么肯收留自己,每回停下来,都会跟车队里的年轻汉子凑在一处指点他们拳脚。
几日之内肯定见不到效果,王宝兴也不是黑白不分非要大牛几天之内就把原本只会干农活的汉子教会功夫,他有的是耐心。
不求他们每个人都能练出好把式,只要稍微会点三脚猫功夫,再遇见危险的时候不至于像上回那般束手就擒即可。
与此同时,车队同从前无异,照旧以极慢的速度前行。
随着他们不断南下的脚步,总算能够见到几分生机。
即使南方的天气照样很冷,四处不见半点绿色,然而周边新枯死不久的杂草告诉他们,南边与北方的遍地饿殍不同,人们好歹可以活命。
挣扎着走到南边的灾民,运气好的时候,能得到半块干粮的施舍,虽然这种情况很少很少,但终究给了人们希望。
木槿注意到,有的灾民直接在村子边上安家,官府知晓之后自然会来收拢流民,好歹有块地种、有口饭吃。
而车队依旧在前进。
他们的目标是以富庶闻名的吴州。
再忍耐些时日,现在距离吴州不算远,速度快的话半月二十天即可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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