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皆往女子的方向看去。
王宝顺夫妇先对视一眼, 后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竟转过头不再看。
他们狠心归狠心,却毕竟养育红花十几年, 比族人们更了解女儿, 夫妇二人光听声音就知道对面是红花。
当初王宝兴与族人们说要好生珍惜粮食、往后两三年肯定没办法安生, 王宝顺夫妇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上。
如今粮食多归多,若让红花回来,白添了张嘴,光想想心里就绞疼。
见老八两口子自始至终不吭声,王宝兴示意族人们先将绑在肩膀上的套绳卸下, 红花是王家族里的闺女,他这个当族长的肯定不能不管。
和红花同辈的尚好, 没有上一辈人那般浓厚的感情。
如王李氏、王宝根婆娘等几个婶子大娘, 皆看着红花长大,中间不时帮扶她一把, 所以看红花就跟半个闺女似的, 她们不忍心把她丢在此处。
路上那么多被卖掉的女人, 出路不过只有三种:被卖给老光棍当媳妇、被卖去做娼妓亦或被当口粮吃掉。
三种出路里头没个好的。
“老八, 你愣着做甚,还不赶紧跟我过去!”
王宝兴招呼王宝顺与他到红花那处去。
两边距离不过二百来米而已, 王宝兴叫上王宝顺并族里几个辈分高的再叫崇文崇远等后生拿出大刀在旁边护卫, 剩下一百多号人就留在原地看管粮食。
王李氏和荷花娘等人按捺不住要跟过去, 中间招呼王宝顺家的过去:“她总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两口子就那么狠心不管她啦?”
王宝顺婆娘只说要看守家当, 死活不肯同她们过去。
反而是木槿,跟在王李氏身后过去了。
红花照旧穿着去年出嫁时的棉袄,因为长久在外逃难, 根本没有办法清洗,所以上头积了许多污渍,加上有粉红的底色,远远看着竟像艳红色。
红花被麻绳紧紧捆绑住,无法站起来的她蠕动身体爬到父亲身边。
她眼泪糊了满脸:“爹,救救俺……”
红花受到爹娘颇多虐待,但在危急时刻,她依旧最先爬到王宝顺身边。
她的身量比离开王家村时拔高不少,不过身上照样干巴巴没有二两肉。
除却王家村等人,剩余的二十来人泾渭分明。
领头的年长之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杨老爷,杨老爷与王宝兴年纪差不离,在经历过艰苦卓绝的逃荒旅途以后,再没有从前的富态模样,只比别人壮硕些而已。
另外年纪略长的是杨太太1,她身后两个年轻妇人应该是儿媳,几个儿子亦在旁边。
后头还有十来个家丁,家丁半点体面也不剩,每个人头发凌乱、衣着破旧,与寻常逃难的灾民无异。
杨老爷对面站着几个男人,手中提了个布袋子,袋子里装的粮食不会超过二十斤。
木槿瞧他们的模样就能看出个大概来。
杨老爷注意到木槿等人审视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远处装运粮食的木板车。
他向来看不惯那群泥腿子,否则不会只带五六户亲近的族人并家丁逃荒,今日乍然见到泥腿子们拥有数目众多的粮食难免吃惊。
旁边的王宝顺不明白杨老爷心里的想法,他不停后退想摆脱红花的纠缠。
他和婆娘对赔钱货女儿非打即骂,并没有几分感情,他们的舐犊之情全给了儿子。
见到红花被当做货物买卖,王宝顺的确不舒坦,可转头想到把红花重新带回家的话,肯定要负担她吃穿,几年下来就是个大数目,他实在不舍得。
木槿见红花依旧被捆绑住,她与王李氏还有六婶合力把绑在红花身上的绳子给解开。
木槿将绳子放到一边去,王李氏和六婶则替红花整理凌乱的衣裳。
红花哽咽:“四伯娘、六伯娘……”
“好孩子,让你吃苦了。”
眼见红花身上的束缚被解开,杨老爷与杨太太不乐意,
他们刚开始逃荒带的家当只管比王家村车队更多,结果一而再再而三被灾民盯上,即使手里有大刀,可杨老爷只带了五六十个人,中间还包括女眷,难免有独木难支的意味,在到达陵城以前就被土匪流民合力抢了。
当时牛车、驴车上的粮食被人抢得半点不剩,中间大半族人皆死在土匪手里,杨老爷一家靠护卫们拼死搏杀方保住性命。
幸亏两个护卫机灵合力从土匪手里抢下大半袋粮食才不至于饿死。
杨家人过惯富贵日子,在杨老爷的约束下才勉强节省着吃,但粮食终归太少,等到江梁城附近,早就没有了吃的,连杨太太和女眷们身上戴的贵重首饰都被用去换取粮食。
顾念粮食和金银被耗光,杨家人没有从江梁城城里穿过去,反而东跑西跑绕了五六日才走到此地。
如今他们手里已经没有能够用来换粮食的东西,杨老爷与杨太太商量过后决定拿红花换粮食。
“老爷花那么多银子粮食聘你做妾,你进来家门时间不算短了,肚子却没个动静,总归对不住杨家,今日将你卖出去也是给你找个好归宿。”
杨太太对红花如此说。
红花满腹委屈。
当初媒人为了保媒的礼金,将红花吹捧得跟天上仙女似的,杨老爷也满怀期待。
结果等她进来杨家,却见到跟豆芽菜无异的红花,别说跟杨老爷养的粉头比,就连县城里小户人家的闺女也比不上。
杨老爷统共去红花屋里睡了半个月,她哪能怀上孩子。
等到逃荒之后,红花做着粗使丫头的活计,伺候一家老小并护卫们的吃喝,她自觉不是吃白食的。
结果仍旧逃不掉被卖掉的命运。
粮食被抢之前,杨家人在吃食上倒不曾苛待红花,她心甘情愿给家里人做牛做马,至少比在王家村饿肚子强。
等到粮食被抢,全家紧着杨老爷杨太太等人吃喝,又因为杨家人需要护卫们的帮扶,所以没办法天天让他们挨饿,饿肚子的只剩下红花。
有个叫大牛的护卫瞧她可怜,常常从自己分到不多的粮食里匀出些给红花,所以她勉强撑到此处。
红花明白投桃报李的道理,为了报恩,经常替大牛缝补鞋袜衣裳。
杨老爷看见,竟怀疑他俩有私情,护卫要保护他全家人继续往前走,红花却可有可无,杨老爷一个不顺心就抽打红花。
她竟再次过起与在王家村无异的日子。
在杨家没有粮食之后,杨老爷动起用红花换粮食的心思,红花明白被卖掉之后要么被侮辱要么被吃掉,她死活不肯去。
大牛替她求情,杨老爷却吩咐别人将他狠狠揍了顿:“我的女人,就算我不要了,也不能是你的!”
说罢,还往大牛脸上吐了口唾沫。
大牛身上受伤,就倒在旁边,眼睁睁看着红花被绑。
谁成想两边讲价之际,居然与王家村车队给碰上了头。
杨老爷家的女眷与王宝兴家有着七绕八绕的亲戚关系,所以他二人倒认得彼此。
见到车队过来,杨老爷在经历短暂的怔愣之后心里重新有了主意。
他与对面的买家道:“这笔生意不做啦,你们回去吧!”
对面能给的不过二十来斤粮食而已,而声势浩大的王家村车队从牙缝里漏出的都不止那么一点。
“你咋说不做就不做啦,不成,没有你这样的!”
说话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好不容易能用粮食换个平头正脸的年轻妇人,他乐颠颠拿着粮食过来了。
他家里剩下的粮食不多,然而在老光棍看来,自己孤零零活着没意思,还不如趁有几年活头尝尝女人的滋味呢。
下定决心之后,正好碰见想将红花卖掉的杨老爷,两边一拍即合,定下这笔交易。
杨老爷没空管老光棍,他忙着巴结王宝兴呢。
“哎呦,老大哥,咱们竟在这处碰见面了。”
王宝兴没个好脸色:“可不,若没有在此地碰见你,我们王家的闺女就要被你卖掉换粮食喽。”
杨老爷做出无奈的表情:“老大哥,我心里苦啊,若非遭到土匪抢劫,肯定不会不要脸面把家里人卖掉,实在走投无路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在杨老爷这种财主眼里,主动卖人意味着家里要败落了,即使他再不喜红花也没有动过将她卖掉的念头,现在属实走投无路才如此。
王宝兴:“我不管你有多少苦衷,既然让娘家人碰见了,红花就得随我们回去,不然还不晓得被你卖到哪个旮旯角去。”
杨老爷没意见,他想借亲戚关系加同乡之谊攀上王宝兴,从而保证全家人的温饱。
王宝顺却不乐意。
他当然不乐意红花被卖,但接回家去就多一张嘴吃粮食,光想想就心疼。
在王宝顺眼里,闺女和儿子不同,儿子能给他传宗接代,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红花回来只会挤压他和儿子们的空间,到时候不晓得便宜谁家。
他本想做点小动作,结果被王宝兴给瞪了眼,只好老老实实站到后头去。
杨老爷不停赔笑。
或许觉得王宝兴的气消了,杨家人才开口:“咱们既为同乡又是亲戚,还望老兄你看在红花的面子上莫要计较,往后我再不会做那等猪油蒙了心的事。”
王宝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凡还剩下点粮食,杨老爷肯定不会如此卑躬屈膝、曲意奉承,眼下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弯腰。
杨家人盼着王家村能带着自己一道走,不求旁的,不让他们饿死就成。
王宝兴却不想再带群累赘上路。
杨老爷逃荒时光带几家亲近的族人,把村里其余族人丢下之事他早有耳闻,王宝兴不屑与他这等脾性的人相交。
见自己反复做小伏低,王宝兴连个台阶也不递给他,杨老爷明白事情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他道:“红花是我用六百斤粮食并若干银子聘回来的,你们若想带走她,必须拿出六百斤粮食来,否则就把她留给我们杨家处置。”
木槿听见,不免觉得杨老爷狮子大开口。
刚才打算用红花换二十斤粮食,见到车队里粮食多居然给翻了几十倍。
王宝顺听了,感觉肉疼:“红花给你处置吧,俺不管了!”
按照族长的性子,六百斤粮食肯定要让他家出,王宝顺才不干赔本买卖。
“你当真不管你闺女死活?”
杨老爷头回见到王宝顺这种人,他觉得王宝顺在诈自己。
王宝兴打圆场:“当初红花到你家时还是个未嫁的大闺女,嫁过人之后反过来要一样多的粮食总归不好,我想将红花带回去,却不能吃亏。”
他威胁道:“你瞅瞅我带来的百十号人,皆上山和土匪拼过命,能活下来自然有过硬的本领。咱们两家是亲戚,我不坑害你,但旁的族人被惹急可真不好说话。”
不到万不得已,王宝兴不准备动用武力。
杨老爷带着十来个护卫同样有刀,若真刀真枪打起来,两边都落不到好。
大约怕自己再次被丢下,红花瑟缩身体,不停颤抖。
木槿拍拍她的背,悄悄说:“不碍事的,族长肯定会保住你,等会儿就能回家了。”
红花眼睛直勾勾盯着族长和杨老爷。
她本以为爹娘会管自己的,结果父亲居然是头一回放弃她的,红花心里实在不好受。
五姐姐的话略微让她有了点希望,然而在外漂泊许久的红花不敢大意。
她如同一件货物,被爹娘卖给杨老爷,又被杨老爷卖给别人,红花内心存在深深的不安。
杨老爷看过去,青壮年人手一把大刀。
他弄来十把刀已经很不容易,中间走了许多门路,像王家村人这般,寻常大户人家很难做到。
他明白,王宝兴应该没有骗人,他们的大刀也是从土匪处得来的,若真起来冲突,对面人多势众又有打斗经验,自己肯定落不到好。
旁边的杨太太也在打圆场:“若在平常,我们定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实在因为家里头没了粮食,不得已而为之呐。还望童生老爷你看在咱们同乡的份上给我家留条活路。”
接着,她又说起早年两家的渊源。
王宝兴:“若非同乡,知道王家的闺女被当牛马卖掉,我肯定不会多费口舌……”
至于后面的未尽之意,则留给杨家人自己品了。
杨老爷最先退步:“给我一麻袋粮食,我就写好休书给你,从此红花和杨家再没有干系。”
红花是良妾,不过想获得自由,仍需要杨老爷的“休书”。
一麻袋粮食一百来斤,尚且可以接受。
木槿看向王宝兴的方向。
在没有见到他们时,杨老爷只想用红花换二十斤粮食,但见到车队里人人都有几千斤粮食,这些人逃荒之前的日子还不如他家,杨家人肯定会心生不忿,若借机闹事就不好了。
考量到此处,木槿倒希望王宝兴能够应下。
最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不用她出粮食,反而要从王宝顺那只铁公鸡身上拔毛,吃亏就吃亏,只要没让他吃大亏就行。
王宝兴略加思量,终于同意杨老爷的提议。
他从自家包袱里拿出纸笔,让杨老爷当场写下放妾书。
红花眼含热泪看着旁边人的动作。
她都以为自己要被卖给陌生的老光棍了,幸好遇见族人们过来才幸免于难。
红花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拿到休书之后,红花竟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不高兴的恐怕只有王宝顺夫妇了。
吝啬如他们要拿出一麻袋粮食来,就跟要他命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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